试验田的黄昏像被稀释的橙汁,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张明站在田埂上,皮鞋深深陷进松软的泥土里。他手里攥着那份检测报告,纸张边缘被他捏出了汗渍。
\"你知道你的试验田里固氮菌数量比常规多47%吗?\"张明突然开口,声音干涩别扭得像晒裂的盐碱土。
方稷正弯腰检查麦穗,闻言直起身子,迷彩服后背湿透了一大片。他摘下草帽扇了扇风,脸上看不出丝毫惊讶:\"知道啊,上周三发现的。\"他指了指田边插着的小红旗,\"那块菌落最密集。\"
张明眼镜片后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原以为这是个惊天发现,是能扳回一城的王牌。可方稷的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明天会不会下雨。
\"你...什么时候...\"张明喉结滚动,报告在手中簌簌发抖。
\"大概比你们早五天。\"方稷从裤兜掏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翻开某页,\"7月14号那天下暴雨,老周发现排水沟附近的麦子长得特别旺...\"
张明瞥见那页笔记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曲线图,还有战士们用不同笔迹写的观测记录。某个角落甚至画了只卡通蚯蚓,旁边标注\"功臣一号\"。
\"所以你给我看这个干?笑话我?觉得我巴巴过来说了一件你早就知道的事情?\"张明突然提高音量,惊飞了田边的麻雀,\"告诉你方稷,我愿赌服输!辞职报告我已经...\"
\"谁要你辞职了?\"方稷皱眉,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三两步跨过田垄,沾满泥巴的胶鞋在张明锃亮的皮鞋前停下,\"张明,科学实验有输赢很正常,但搞科研的人...\"
\"少他妈说教!\"张明猛地挥开方稷伸来的手,金丝眼镜滑到鼻尖,\"我最恨被人施舍!尤其是你!\"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多年积压的愤懑。
方稷愣住了。
夕阳把他的影子投在麦浪上,像一株沉默的庄稼。远处传来战士们收工的谈笑声,更显得此刻的寂静震耳欲聋。
\"不是施舍。\"方稷最终轻声说,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是想告诉你科学本来就不该有敌人。\"
一阵风吹过,麦穗沙沙作响。张明看着方稷,看着这个他从小又羡慕又讨厌的人,小时候羡慕他有个好大哥,但小时候张明还能安慰自己,自己虽然没有那么帅气的大哥,但是自己比方稷优秀,但是他回国后,却知道方稷这个他觉得没什么存在感的人,竟然变的万众瞩目。
\"还记得咱们大院后墙那棵枣树吗?\"方稷突然问。
张明一怔。十二岁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两个少年为争最后那颗枣子大打出手,结果枣子掉进下水道,谁也没吃着。
\"后来老园丁告诉我们,\"方稷弯腰抓起把土,任其在指缝间流淌,\"同一棵树的果子,向阳那面甜,背阴那面酸。\"他抬头直视张明,\"我们都没错,只是看得不够全面。\"
张明胸口剧烈起伏。
他想起父亲书柜里那本被翻烂的《齐民要术》,扉页上有方稷父亲题的\"兼容并蓄\";想起留学时导师说\"真理像钻石,每个切面都闪光\";甚至想起魏建业那包可耻的工业盐...
\"张明,\"方稷突然递来一株麦苗,根系上沾着晶莹的菌丝,\"固氮菌的事,正想找你商量。你在康奈尔做过微生物,能不能...\"
麦苗在风中轻轻摇晃。张明看着那些缠绕在根须上的淡蓝色菌丝,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世界上第一株在盐碱地自然生成的固氮菌群。而方稷,而方稷竟然要和他分享荣誉。
\"为什么?\"张明声音嘶哑,\"我处处针对你,你为什么还...\"
\"因为八亿农民等不起。\"方稷把麦苗塞进他手里,\"搞科研的人,眼里应该只有真理,没有私仇。\"
麦苗根系传来微微的湿润感。张明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可笑——他把方稷当成假想敌,而对方眼里始终只有那片需要改良的土地。
远处传来王铁牛粗犷的吆喝:\"方工!炊事班蒸了新麦馍!\"几个退伍兵挥舞着军用水壶,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方稷转身应了一声,又回头看向张明:\"饿不饿?新麦子磨的面,虽然比不上进口面包...\"
张明站在原地,手里的麦苗和报告一样重。他突然扯下领带,金丝眼镜也被摘下来胡乱塞进口袋。
张明的胃部突然传来一阵痉挛。他才想起自己已经快二十个小时没进食了,口腔不自觉地分泌出唾液。但另一个更强烈的感觉立刻压过了饥饿——一种火辣辣的、从耳根烧到脖颈的灼热感。
\"我...回去准备报告。\"张明低头整理手中文件,纸张发出刺耳的哗啦声,\"部里下周要听盐碱地项目的阶段性汇报。\"这个借口蹩脚得连他自己都不信——汇报材料明明三天前就完成了。
方稷的手在迷彩裤上擦了擦:\"那改天...\"
\"你随时可以来看数据。\"张明突然打断他,语速快得像在躲避什么,\"固氮菌的基因测序...我今晚就能跑出初步结果。\"这句话脱口而出后,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方稷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夜里的麦田突然被月光照亮。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好,我八点过去。\"
张明僵硬地点点头,转身时皮鞋在松软的田埂上踩出一个深深的凹坑。走出十几米后,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张工!\"是王铁牛的声音。张明回头,看见这个铁塔般的汉子端着个铝制饭盒跑来,军靴踩得泥水四溅,\"拿着!新蒸的馍夹酱肉,趁热吃!\"
饭盒递到眼前,不锈钢表面映出张明扭曲的脸。他闻到了小麦的清香和酱肉的咸香,胃部再次剧烈抗议。但某种更顽固的东西卡在他的喉咙里。
\"不必了。\"他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实验室禁止饮食。\"
王铁牛的笑容僵在脸上,举着饭盒的手慢慢垂下。
张明不怕斗争和冲突,但是他讨厌王铁牛每次都让他很尴尬,从王铁牛手里夺走饭盒,逃命一样的往实验室跑。
背后还传来了王铁牛的声音:\"张工!走慢点,小心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