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传敬是早上十点多到的家，到家后大舅让村里的话事人挨家挨户报信。

十一点半不到，族里的亲老们都来到了西院，其中就包括赵传敬的小叔，他是族里现存的辈分最高的老人了。

他今年整寿九十，本来不打算让老爷子知晓这事，怕他承受不住，但救护车从街上过的时候，老爷子正好撞见了，家里人实在瞒不住，只好告诉他实情。

老爷子拄着拐，颤颤巍巍走进西院，族里的亲老们都围了过来，赵大业率先开口，“四爷，您老也来了？”

老爷子挥挥手，挡住赵大业递过来的胳膊，“我来送送文敬。”

老爷子走进东厢房的时候，董春红蜷缩在藤椅上，十指紧紧扣住赵传敬的手，一刻也不放开。

老爷子拍了拍她的肩膀，“春红啊，我来看看传敬，你怎么样啊 ？”

董春红用那双浑浊苍老的眼睛看着赵传敬，对老爷子的话充耳不闻，赵文壮扶住老爷子，慢慢让他坐下，“太爷，我奶奶从昨天开始就这样了，不吃不喝也不睡，你说这样下去， 可怎么熬得住啊？”

老爷子叹口气，“你奶奶，心气散了，怎么熬得住啊！”

他给赵传敬掖了掖被角，“你说，活得久有什么用呢？三十六年前，我送走了你太爷，现在，我又得送走你爷爷。”

屋里没有人接话。

老爷子是赵传敬的亲小叔，他是赵传敬父亲带大的，赵传敬是他带大的。

他看着他长大，上学，成家，立业，生子，老去，如今又要看着他离开人世。

他抹了把眼泪，“存贤，你来，你来。”

存贤是大舅的小名。

存贤走到老爷子身旁，看着老爷子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好的手帕，打开手帕，里边是一张黑白的证件照，“这个，是你爷爷以前当兵时候留下的照片，我本来想带着走的，没想到你爹要走在我前边了，你把它，给你爹带走，有你爷爷护着，你爹路上不吃亏。”

存贤哽咽着接过老爷子手里的照片，“行，四爷，我知道了，我给我爹带着。”

“存贤啊，照顾好你娘，照顾好她，你爹一走，你娘心气就散了。心气一散，人就容易倒。”

“哎，我知道，我明白，四爷。”存贤看着床边木然的老娘，再也抑制不住悲痛，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赵文壮送走了老爷子，又把裴之扯到了一边，“你跟大姐联系了吗？”

她摇摇头，“我和表姐从来没有联系过。”

“大哥说给她打过电话了，人在广州，不一定会回来。你说，爷爷出殡她会回来吗？”

“应该会的吧？姥爷，是不是在等她？”

赵文壮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吧。”

十二点三十四分，赵文慧到家了。

她和家里人联系的少，裴之和赵文壮第一眼都没认出来，直到她走到堂屋门口，赵文壮才反应过来，“大姐，你回来了。”

赵文慧冲他点点头，没再说话，径直朝东厢房走去。

赵喜梅姊妹俩看见赵文慧有点激动，“慧慧，你快，快来看看你爷爷。”

“爹，爹，你看看，慧慧来了，慧慧来看你了。”赵喜容趴在赵传敬身边大声的喊。

“爷爷，我回来看你了，你听见了吗？”

赵文慧的话一出口，赵传敬的眼皮就跳了跳，接着，就有一滴泪珠从右眼角滑了出来。

“爹，爹你听见了是不，你醒醒不？”明知这世上没有奇迹，但心里总还抱有希冀。

赵传敬的右眼角再次滑出一滴眼泪，众人此刻都已围了上来，村里话事的族老说，“你爹这是还有心事没了，你们赶紧想想，让你爹走个安生。”

存贤趴在他爹床边，大声的喊，“爹，你能听见是不，你是放不下我娘是不？你放心吧，我肯定好好照顾我娘。还有二弟的坟，到时候我给迁到老陵上去，以后年年收族里的香火，你不用惦记着这事了。”

“对，爹，你放心，我们姊妹仨肯定照顾好我娘。阿堂以后的事儿你也不用担心，今年秋天我们就给迁到老陵上，族里都同意了，你就安心吧。慧慧也来了，以后慧慧也会去看阿堂的。”赵喜梅边哭边大声承诺。

族里有规定，枉死的人在爹娘没进老陵的时候，是只能埋在外边，这事儿，赵传敬念了十几年了，就想让儿子进老陵，和族里长辈埋在一起，以后也好有个供奉。

存贤和赵喜梅的话说出口没多大会，赵传敬两只眼睛都流了一滴泪，随后，彻底停止了呼吸……

赵传敬的丧事，族里早有准备，这边安排人给他换上寿衣的时候，董春红发了疯一般的拦着，不让人碰赵传敬。

赵喜梅姊妹三个抱住发疯的老娘，硬是把她抱到了西厢房里，“娘，爹走了，你得让他干干净净的走，穿身新衣服，利利索索的，到下边也招人待见。”

董春红死死拽住二闺女的胳膊，颤抖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眼看着她的嘴唇染上了乌黑，存贤姊妹三个慌得不行，赵喜梅不停的呼噜着董春红的后背，“娘，别急，别急，等我爹换上衣服，还让你陪着他，行不？”

董春红现在已经陷入了自闭状态，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直到大舅妈配合着赵喜梅一起把赵传敬的寿衣换好，存贤把她领到赵传敬床前，董春红看着换上新衣，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丈夫，才彻底安静下来。

换上寿衣后，就把赵传敬送进了棺材里。

存贤三个人顾不上老爹去世的悲痛，一心只想安抚好发了‘癔症’的老娘，生怕一个不顺，老娘再跟着老爹一起走了。

棺材停在堂屋正中，三服以内的小辈都得跪在堂前，等着前来吊唁的亲友。

约了第二天的火葬，所以这些小辈今天都要在灵前守着。

在灵前守着的不止有小辈们，还有董春红。

她从昨天中午开始，分米未进，滴水未沾，存贤姊妹三个，快要急死。

想来想去，不如去请医生来给她打一针镇静剂，再输上营养液，总不能真让亲娘绝食而亡吧？

晚上十一点多，董春红突然清醒过来。

她哑着嗓子指使赵喜梅取来了她压在嫁妆箱底的一套衣服。

拒绝闺女的帮忙，自己慢悠悠的，僵硬的，换上这身新衣服，用梳子理了理头发，把衣领衣袖收拾整齐，然后坐在赵传敬灵前，扶着他的棺材，慢慢嚎出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