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温行的出现没有半点事先预兆,就跟夜里凝结出来的露珠一样安静。他肯定不是摇着那几部哐啷作响的升降装置下来的,而且站立的位置也很讲究,恰好就踩在罗彬瀚视野所及的边界上,因此罗彬瀚所能看见的仅仅是一张漂浮在空中的面孔,身体的其余部分却完全隐没在黑暗中,恰似一个人躲在两片幕布后方,只从缝隙间伸出脑袋张望前台的情形。
这种场面叫罗彬瀚一时没有说话,只顾瞅着那黑幕前的脸孔琢磨。他不太确定自己是看见了本尊,还是因为过度沉浸于思索而产生了幻觉。直到对方眨了一下眼睛,慢慢往前走了两步,彻底进入到他的视野范围内,他才点一点头,知道这不是自己在发病。
“嗨。”他打了个招呼,屁股依然坐在箱子盖上,只靠挪动双脚把身体扭了个朝向。“又见面了。最近日子怎么样啊?我这段时间过得不大好,希望你的生活更烂。”
周温行静静打量着他,脸上并没有那种惯见的微笑,更像在思索着什么。罗彬瀚用指关节敲了敲手里的剑。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他说,“怎么?我这儿又有你想要的东西了?”
出乎他的意料,对方还是沉默着,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难道这会儿出现在他面前的竟是一个假货?是李理请来的替身演员?不,他不会认错,因为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身躯里震颤。这是靠近正统受血者的警告性征兆。而从他面部皮肤下萌生出来的肉鳞正贪婪地吸食养分,造成一种往骨头里挖掘生根的刺痛。他猜想这就是风湿患者在阴雨天的感觉。
就像过去好几次尝试的那样,他伸手拔掉了一片肉鳞,把它放到眼前仔细端详,试图找出类似根系或棘刺的结构,可是依旧一无所获。这些东西简直就跟青春痘或脂肪粒似的,就算一次性连根挤掉了,挤得脸上坑坑洼洼没有一块好皮,最后也还是会趁他闭眼的工夫重新冒出来。他还曾经把一枚扯下来的鳞片留着观察,发现它不出几分钟就会萎缩成一团枯草屑似的干皮。那看着感觉怪恶心的。他只希望这和头皮屑不是同一种性质。
他把这枚鳞片丢到地上,然后问道:“能给我解释下这是什么吗?”
周温行端详着他的脸。“我不知道。”他说,脸上仍然没有微笑,可也并不沮丧。这东西变得比以前更加难以读懂了。
“我还以为你对这些事全都了如指掌呢。”
“只知道一些常识的部分。”
“那么,这个对你也不算常见情况咯?”
“如果是涉及我哥哥的事,就没有什么稳固的常识可言,一切都只是他的心意而已。”
“最近我好像瞧见你哥哥来着。”罗彬瀚说,“他长得真的有点丑——抱歉,但这是我的真实印象,虽说我也没看得太清楚。我的脑子在能认清楚他具体有多丑以前就宕机了,它还说再逼它看下去就让我去死。”
“你那么肯定看见的就是我哥哥吗?”
“否则呢?那地方待着的还有谁?”
“被他抓住后丢弃在外围的灵魂,应该也有不少吧,只是不会出现在毫无关联的闯入者面前而已。”
突然间,这东西又如往昔般微笑起来:“说不定,你看见的那个就是周雨。在落入到我哥哥手里后,产生形貌和思想上的变化都是很常见的事。”
罗彬瀚和他互相瞧了一会儿。“不是周雨。”他心无波澜地说,“无论那东西是谁,是什么,它都不是周雨。你知道为什么吗?”
“如果这么想能让你觉得安慰的话,就继续这样认为吧。”
“那东西恨你。”罗彬瀚有点奇怪地摸着自己的左脸,“它恨你的程度绝不输给我,因此它劝说我杀死你,它逼迫我杀死你。不惜代价、不择手段,只要能让你死……周雨可没有这么恨你。实际上,我认为你应该也有相同的感觉:周雨就没怎么把你当回事。在他眼里你就像一种人形的自然灾害,不大好根除,所以只能预防和治理,就像是抗洪或防疫之类的。他根本不承认你有人格。”
“那又怎么样呢?”
罗彬瀚向他露齿而笑。“我不一样,”他亲热地说,“随便他,荆璜,或者无远的人怎么说,我觉得你是有独立人格的。他们怎么能这样不把你当人呢?你有思想,有追求,甚至还有兴趣爱好……不管那些许愿机理论怎么说,如果你走起来像人,叫起来像人,那你就是个人嘛。”
他将细剑从双腿上拿开,像一根拐棍似地驻着,下巴搁靠在剑柄上。“我只是好奇你杀起来是否也像人。”
“你还没有理解那个愿望在我身上的作用机制吗?”
“我理解,当然理解。”罗彬瀚立刻说,“我就是想亲眼瞧一瞧它这回要怎么起作用嘛。毕竟,如果它真的有那么灵验,你今晚就不该在这儿。可是不知怎么,你居然还是出现了,这就让我开始琢磨这一次会是谁来救你。你手头还有其他备用的替死鬼吗?罗得二世?小科莱因?”
又一次,周温行什么也没说。他的少言寡语不像心虚或慌乱,却显出某种兴致上的低迷。罗彬瀚甚至觉得这东西现在有点心情忧郁,这对他倒是个好迹象。他本该为此高兴,结果却也觉得有点没意思。这场决斗赛延长到第三回合实在是拖得太久了,他已经不堪劬劳,一心只想做个了断,根本不在乎最后的结果。或许对面也跟他有差不多的想法吧——可是凭什么?这是一场对方先发起的决斗。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就是非这么干不可?”
“上一次见面时,不是已经向你解释过了吗?就算不理解我的解释,小刍也应该给过你更明确的回答吧?”
罗彬瀚摩挲着下巴,有点怀疑地盯着对方。也许这只是误判,可他觉得这东西是故意转移重点。为了不让题目走偏,他清楚地又问了一次:“为什么你非要把死人弄回来?”
作为回答,周温行微微抬起头,目光飘向上方的井口。那种对浅薄问题不屑一答的神态令罗彬瀚咋舌称奇。这可实在是前所未有的鲜活表现呀!仿佛这个东西突然间也有了自己的脾气,那表态活脱脱就是在说:“你怎么有资格向别人提这种问题呢?”
罗彬瀚简直是纳闷地笑了起来。“你今天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他忍不住去问,“是这地方的缘故?还是因为我手里这个?”
他把细剑举起来晃了晃,试图挽出一个剑花,结果表演得很失败,差点把剑整个砸到地上。他及时抓牢剑柄,规规矩矩地把它放回膝盖上。“唉,我玩不来这个。”他老实地承认道,“我估计没什么成为剑术大师的天分。不知道你怎么样?既然你活了这么久,肯定是个多才多艺的家伙吧?不过,我觉得冯刍星在这方面也并不比我强呀,搞不懂你怎么会想把这种东西留给他。他比较像那种切菜时还把指头直直伸着的笨蛋。”
“你现在离开的话还来得及。”周温行说。
罗彬瀚的笑声停住了。他莫名其妙地瞧了对方一眼,然后伸手去掏自己的耳朵。“我最近有些幻视幻听的迹象。”他不确定地说,“也不算是很频繁,但时不时会发作一下子。要是你刚才其实什么也没说……”
于是周温行又把他刚才听见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说得既清楚又平静,仿佛只是在为偶然邂逅的陌生旅客指明宾馆的正确方向。这下罗彬瀚不能够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
“你发什么病呢?”他大声地问,“你不会来这儿之前还嗑了点什么吧?要不然你先爬出去醒醒酒?”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罗彬瀚说,“但凡和你有关的事都叫我摸不着头脑。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和我到底又有相干?你就像头食蚁兽似地把嘴伸进蚂蚁窝,搅得我们这里乱七八糟——结果还什么都不吃!搞了半天原来你只是来拱松露的。你肯定也知道我们这儿有那种最经典的故事桥段,像是什么正邪两派,宿命敌人,主角与幕后黑手……但是你,你跟我可不是这种关系,跟你这种东西不会有什么理念之争,什么人格高下,就连恨你都是白费力气。至少在这点上周雨是对的,你根本就不是个说得通的人,你只是一场披着人皮的天灾。想要对你以眼还眼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比拿着鞭子抽河水还要没用;至于讨好你呢?那也跟献祭河神一样是白费力气。对付你只能用抗灾的逻辑:先预防,后治理,争取消灭,别浪费多余的感情,别去琢磨那个能逼人发疯的念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他的心声从齿缝间钻了出来。倘若站在他面前的野兽果真能嗅出人的想法,那么他现在身上散发出的味道准是特别刺激提神的类型,没准像是樟脑、氨气或煮到焦糊的咖啡。因为他看见那双低垂的眼睛重新抬了起来,其中闪烁着满月般的幽光,用于隐藏利齿的熟悉微笑又一次挂在唇边。现在它又是那头他认识的,每天在林子外信步游荡,佯装自己是驯养动物的食人妖兽了。
“真的吗?”它又在那里嗅探了,“这一切只是因为我?”
“你现在讲话的调调有点像匣子里那个。”罗彬瀚说,“事情本来就会这么发生、要在有限条件下做最有意义的事、别像个小孩子似地大嚷大叫……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从来就不是那种爱干正经事的人。”
影子从他脚边蠕动着爬了出来。它不像平时那么驯服,而是跟他体内的血一样颤栗着,不情不愿地沿着箱子底部往上攀缘。这表现无疑是对危险的预警,告诫他胳膊扭不过大腿,可不要指望能靠一种同源的力量击败上游者。罗彬瀚有点不满地朝脚边看了一眼,随即又舒展开眉头。
“你老哥不想让你死,”他轻快地说,偷踹了一脚攀缘箱体的阴影,“他让你从冰窟窿里爬出来,可是却不能让你完全恢复原状。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是这里头出了什么技术性问题,不过反正他只是要你活着,甭管活得好还是活得坏,或者活得像只西瓜虫,他就单纯只是不想让你删除账号,然后就完全可以把你丢到一边去,对吧?这就是那种典型的垃圾家长,只管生不管养;他不在乎你仗着这种开挂的本事在服务器里横行霸道会惹出多少事,反正也没人能封了你的号。不过嘛,处理作弊玩家也不一定非得封号……我听说过一种办法,虽说不是很主流,似乎反响也不怎么样,不过听上去真的很有意思:把所有的作弊玩家都丢到同一个独立服务器里,让他们在神仙岛上自己玩自己的,上天入地各显神通,随便做什么都行,只要别打扰那些正常的服务器按规矩运行……我有点想知道这一招行不行得通,或者说,你那邪神老哥到底有多护着你。”
阴影已经盖住了整个箱体。罗彬瀚从箱盖上跳起来,把剑举到空中。“你是为这个来的?”他松开手,让剑直直坠向箱子,覆盖在箱体表面的阴影如深谭般吞没了它。罗彬瀚把手插进兜里,探头朝那片黑暗瞧了瞧,吹了一声口哨。“我还挺喜欢这招的,”他承认道,“虽然有些时候我放进去的东西会莫名其妙地找不回来,就好像这些东西也有个什么免费保存期限,超过了就会自动丢件。难道我其实是把东西丢进了它们的胃袋里?时间一长就被消化了?你晓得这是什么缘故吗?”
“不要在没有规划的情况下乱放东西是常识吧?随意放置在野地里的东西很容易被风吹走,或者被偶然路过的人拾走,大概就是这类情况吧。“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呢!”罗彬瀚说,“看来我要学的东西还不少。可惜时间不等人,咱们可没空上完一整套的影子初级使用教程课了。所以,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他侧过头看了看周温行。“你对自己今天的处境到底怎么看呢?”他有点较真地问,“周雨死了,这是你和冯刍星想要的;可是正因为他死了,没人能再去那个地方,他说你老哥永远不会再醒来……这难道也是你想要的?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能想个别的什么办法来搞定他?”
“你想说的是什么样的办法呢?”
“你们总是有办法说服他的。难道你们还缺办法吗?为了说服我来掺和这件事,你可是一点都不缺办法啊。可是你们怎么偏偏就搞不定他呢?”
“他是特别的。”
“鬼扯。”罗彬瀚说,“他能有什么特别的?能有多少地方比我强?假如你们别搞什么暗杀行动,而是直接去绑架他的亲朋好友——”
周温行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罗彬瀚只得耸耸肩说:“他还有别的亲朋好友呢。”
“比如?”
“噢,我肯定他还有个父亲在世,应该还在世吧。他们相处的时间不多,不过关系也不算差。你就从没往这方面动过脑筋吗?”
“那样做是没用的。”
“这是什么话!就好像他为了对付你们会不顾亲爹死活似的。”
“如果可以被这样轻易地对付过去,他的出生就没有意义了。因为有了空席才出现的人选,最后也只能拿来填补空席。”
罗彬瀚又开始掏自己的耳朵。他们真是越来越有默契了,因为周温行马上就清清楚楚地对他说:“周雨原本是不可能存在的。是因为我哥哥的需要,他才能顺利在这个世上诞生。正因为是天性虚无之人,他对特定概念的感知能力也远超同类,自然而然就能理解我哥哥的本相。所以,无论是牺牲谁——家人也好,朋友也好,都不会让他改变心意。”
“真好。”罗彬瀚说。他又垂首沉思了一会儿,背着双手,心不在焉地绕着箱子踱步,最终停在箱子后方。他抬起头时露出了欣然的笑脸。
“我要谢谢你,”他带着冰释前嫌的真诚态度说,“总算有人给了我一句准话。之前匣子里的那个也跟我谈了很久,她想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必然,而不是我的错……可我就是信不过她,因为她这个人有点情商太高,太会瞧脸色了;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可不见得是真心想的,只不过是对局势最有利的。而你可不一样。我发现凡是从你嘴里实实在在、一字一句说出来的话,乍听起来可能是有点扯淡,到最后却总还是靠谱的。再加上你的立场又比她客观,没道理照顾我的心情,这就让事情变得可信多了,也简单多了。周雨落到今天的结果都是他自己的错,对吧?我不过就只是个顺带的。如果有一天他为了看住城门而不得不让我去死,那他也一样会干。这样看来,其实我们俩之间也没什么特别过不去的,虽说前两回是有些不愉快,可现在一切都说开了。怎么能因为河水发过几次洪灾,淹死过几个治水不利的废物,就收拾铺盖住到旱地上去呢?毕竟还是要种地吃饭嘛。”
“不打算再对付我了吗?”
“你实在挺有用的。”罗彬瀚自言自语地说,掰着指头数了起来,“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可以提供新手影子教学;说话清楚,可以跟我解释点神秘学小知识;谈吐挺斯文的,而且也不会晾着人,非常适合聊天解闷。以及,要是我想联系联系那边的人——我是说,那个叫赤拉滨的,还有他背后的那一帮子,我估计你也能派得上用场。”
周温行看起来并不相信他所说的话,只是纯粹出于礼貌而继续聆听着。这确实验证了他是个好聊天对象的主张,至于这人具体怎么想倒是次要的,因为罗彬瀚还沉浸在他自己的幻梦残影中。在所有园中之物给予他的仇恨幻象里,这一种最为残酷,最为离奇,却又最能告诉他自己的未来可以跟眼下偏离得多远,又有多少乐子可以找。不过,幻象终究只是幻象,也许李理不出三个月就会找到办法搞定他。在梦里,人总是把自己幻想得过于有能耐了。
在思维最边缘的角落,他也朦朦胧胧地问自己另一种问题:这样做对吗?没有任何更坏的副作用吗?假如他在这里结束一切,那些纠缠他的幻象就会从根本上杜绝,他将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平静,而李理将会让他撒手不顾的那个世界变得更好——这样描述似乎有些不妥,因为像他这样一个人,生时对这个世界实际上毫无贡献,连活着为之奋斗也不愿意,再幻想死后能得缅怀未免有些自我感动。他不配得到如此待遇,那是留给勤恳踏实、甘心埋头做建设性工作之人的。他也不应该到现在还假装自己真的关心世界的未来,那简直像个抛妻弃子的男人在三十年以后上门去问孩子现在是否过得好。
“真的想过要联系死秩派的人吗?”周温行说,“那样的话,周雨应该会很失望吧。明明是为了能在原则范围内使你摆脱诅咒的吸引,到头来去把你引向了相反的结果呢。”
这些话让罗彬瀚从幻梦的余温中醒来。他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来,最后看了对方一眼。“谁告诉你这一切是因为周雨了?”他诚实地说,“这都是为了我自己啊。”
他轻轻朝前踢了一脚。在箱子敞开的侧面,那台平平无奇的核心启动器就放在里头,全靠一卷超市特惠价买来的透明胶带固定在箱底,其造型之朴素简洁和李理的匣子相差无几。而正如当初周温行在那座石龟蹲踞的许愿池边告诉过他的,要想继承死秩派的巨擘宗师,前无远头号叛国者0206的衣钵遗志,亲手启动这台能打开地狱之门的设备,你所需要学会的唯一一种技能就是在正确的区域内“按按钮”。
没有任何密码要求或身份认证程序,这个核按钮级装置被制造得跟手机一样按键即启,它甚至都没有一个可供选择的定时模式(真是不可思议,连“便携式多模助流器”都有三个可选模式呢!),让他时常怀疑0206是某种极简主义美学的倡导者,或者每天闲着没事就会把这按钮敲几下来给自己解闷减压。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估计0206本人可能也用不上这样一种笨拙的装置,这是专门为冯刍星或他这样的人准备的,换而言之它其实不是给成人找乐子用的智能手机,而是小天才电话手表。
早在送走米菲以前,他已经完成了所有最基本的布置工作,包括移除按钮表面的唯一安全措施,也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带栓锁的防撞盖。当他坐在箱子上回缅平生旧事时,那按钮离他的小腿肚子也不过十公分的距离,谨慎水平足以逼疯任何一种工地或工程设施内的安全员;眼下他抬脚这么一踢,脚尖也就结结实实地撞在按钮上。他可以感觉到它非常顺滑地陷了进去,然后发出极其短促而悦耳的回弹音。与此同时,探入箱内的影子也松开了旁边的机械计时器。他可以听见发条和齿轮走动时的轻微机械声。这声音将会在十分钟后停止。
“开挖咯!”他说。接着他和周温行都开始左张右望,要看看水会先从哪儿冒上来。几个呼吸的时间过去后,周围仍然静悄悄的。
罗彬瀚从兜里伸出手,抓了一把头发。“可能是信号延迟。”他强自镇静地说,弯下腰去检查,“我记得按一下就是启动的意思,不过也可能是我搞错了细节,比如说其实需要的是长按三秒或快速连按……你对这个有什么头绪吗?我是说,你好歹也认识0206,对他的设计习惯难道没什么经验?”
他把手伸进箱子与启动核心之间的夹缝,想摸一摸是否有过度发热的迹象。这总不能是被他刚才坐坏了吧!冯刍星并没有说这东西严禁挤压碰撞啊?他的手指贴着箱体内侧摸过去,碰到的却不是冰冷平滑的金属表面,而是某种凹凸不平、类似蜡质的几何形网格。它甚至是略微柔软的,网格表面覆盖着粘稠的液体……他触电似地把手缩了回来,凑到眼前看了看;他的指头上什么也没有,鼻尖却能闻见混杂泥土与铁锈气息的甜腥味。
这下他有点明白过来了,于是又把手插回兜里,默然地看着箱子顶部。冯刍星确实也告诉他了,当牵引井最初被启动时,特征值变动总是最先于观测者周围发生,并且从他们当时出现最频繁、精力最集中、情感最深切的念头中汲取展现的素材,再予以带有随机性的组合和扭曲;而靳妤则会说,在井面高涌如洪潮以前,最初的梦幻之色总是源自于现实世界的倒影,正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
他听见整个井道里回荡着蜂鸣。它们的群飞萧飕如砭骨霜风,在泱漭无际的世界里肆虐来去。他的眼角余光中浮现出油墨般浮动的色彩,从中延曼出幽林密草的轮廓。熟悉的夜色重新将他围绕,混杂着松木的冷香与腐殖气味;在他视野不及之处,有什么东西沙沙地穿过草丛。他只是微笑着深深吸气,视线依旧望着箱子的。关于这一点冯刍星也不曾隐瞒:如果你不希望某个东西在随机展现中被环境改变,最好就一直盯着那个东西看,让它至少能在宏观上保持被观测状态。
变化仍在发生。尽管他有意不去看,不去想,去无法真正做到毫无感受。井底世界正如被灌水的气球般极速膨胀起来,强行挤出了物质宇宙用时空给它搭建的固形框架;思想与事实的边界被挤压得越来越薄,几乎能透出那内部的水光,距离破裂只在须臾……到了那时,群蜂所及之处会广袤无垠,而这幽林缭绕之夜将永不终结。
罗彬瀚还是看着箱子。他也明白如果一味追念噩梦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不愉快,因此只是吹着口哨,全心全意地回到他的白日梦中:他想象自己从未见过荆璜,在很久以前那个芦苇尚且青翠的时节,他只是如所有路人般偶然瞧见火流星穿越天际,并且把它当做一桩转瞬即忘的奇谈说给身边人听;他重新认识石颀的时候千方百计不想叫周妤发现,因为深知她嘴里绝不会有好话,结果她还是从周雨的手机上弄到了消息;在某个暑假,他去雷根贝格看俞晓绒,听说她已经拿到了大学的推荐信,这丫头真想去研究野生动物,而他受家主之命要把这种兴趣扭转到某些特定的、远离非洲和热带雨林的物种身上,比如大熊猫或朱鹮——他倒很乐意这么做,因为将来俞晓绒没准会在他坐几小时火车就能到的地方工作和生活,而她早晚将会屈服于青椒和热水。
梦幻仍在他的思想中向前延伸。这已不是他的想象力所能塑造出的具象情节和鲜活场面,而是井水的力量在引导他继续展现。它诱惑着他再往前迈一步,不要只是做些表面皮毛上的小修补,而是直接去拥抱更深层、更直接、更野蛮的渴望。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抹平记忆中每一处最微小的裂痕与瑕疵。如果早在童年时代,他拥有的是一对善于经营小家庭的父母,个性敦厚,收入中等,做着与世无争或受人尊重的工作……那将会完全把他变成另一种人,也许连名字都不一样,因此它也根本谈不上是重生,而是他的死亡和别人的诞生——当他这样想时,眼前浮现过无数重细碎的回忆,那是他从未经历却已经体验的无数重人生;他的手脚好似抻面团般随意地伸长缩短,覆盖其上的皮肤也时而娇嫩,时而衰老;他于内心最深处的全部遗憾被如山呼海啸般的幸福填满,不留任何一点空白。这已不是任何人能在哪怕最小概率的现实中能够拥有的连贯而圆满人生,富翁、贫儿、天才、痴呆……这是所有人类之幸福的万全集合,从人的一生中只取其一瞬,于其瞬间又只取最极致的喜悦,琼浆玉露唯饮其心,天上蟠桃仅尝其尖……他没有过完任何一种完整的人生,只是一味地浅尝辄止,如同最奢靡挥霍的国王在裂帛听音;他紧紧闭着眼睛,喉中却发出痛苦地喊叫,祈求能回到那绝望的长夜之中。
在这一切的故事里,他已不复存在。在母亲怀中沉睡时他留恋不舍,而稍一饥渴哭喊便立刻撒手离开;山盟海誓的瞬间怀以纯粹的真诚,热情淡褪的瞬间他又抽身而去;于功业上他登峰造极,而后的庸庸衰落却唯恐避之不及。每一个为弥补遗憾而跳过的选择,每一次不忍终结而对连贯性的破坏,最终使得他只拥有无数个破碎的瞬间;他没有过完任何一次像样的人生,没有任何可以言说的自我,像只花园里的蠕虫般啃食了万千叶心,却迟迟得不到羽化,只留下遍地被蛀食而凋败的花草,被他取走的部分过去曾如金玉珠玑,汇聚于他手中时却化为毫无价值的沙砾。
于是他开始祈求结束,让诞生与发展不再无意义地堆砌,而是继之以损毁和虚无。正因他没有能力将这一切连贯地铺展开来,将那体验脚踏实地地带到现世中来,所以他不得不将之毁去。唯有毁去那幻梦中的一切,他的全部生命,他真实的、失败的、处处都是瑕玷的人生,以及由此人生所铸成的那个人——那个灵魂才终于得以成立。他不能够将之抹去,否则便无处立足,只是一团面目模糊、混迹在芸芸众生里的血肉骨皮。这是他的一生,他自己的而非众生的,其中全部的苦乐、全部的功过、全部的选择都只属于他。他永远不会改变,永远不会忘却,永远不会转世轮回,情愿就这样潦草地结束!
他流着泪醒来时箱子并没有从面前消失。这里头有技术性的原因,那就是核心启动器内部自带一个微型的灵场屏蔽装置,以保证遂穿功能在低功率阶段稳定地运行,并且可进行逆向关闭;除非操作员在整整十分钟内都没来得及对牵引井进行环境编译,开关本身是不会被井水泡坏的。不但核心没坏,箱子外表也毫无变化,因此他估计自己刚才其实只是不小心眨了一下眼睛——这一眨眼却让他恨透了人间全部的幸福!而这就是无远人建在家里开着玩的东西!
他眼中仍有梦醒时分的泪水,笑声却从喉咙里滚了出来。漰渀的蜂群在林影深处遥相呼应,他的脚边全是萌蘖的新芽,自坚硬的碎石地上钻探而出。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他半抬起左臂,让影子像盘蛇般从指尖探头。他看着它的样子,立刻想到了那个园中的怪物。只可惜他不能够像它折磨自己那样去折磨他的敌人。
“火……”他低声说。
其实并不一定要是火。可以是铁水、粉碎机、无底洞、核反应堆……任何在他的思想认知里能用于毁尸灭迹的东西。富有藏尸经验的人都知道,低于一千度的火难以将骨骼彻底灰化,但这无非是一种形式的寄托,正如把焚化纸钱当做是阴间快递。他相信高灵带会懂得他的。
一捧轻尘从菀结的树根间升腾起来。它漂浮的形体起初如雾如烟,璀错的色彩酷似油画家用急笔草涂的光影;随着他微带疑虑的一瞥,那原本如仙子火般轻灵飘逸的质地迅速地沉凝了,有些像漂浮瘴气的沼泽。它一度缤纷焯烁的色彩被夜幕夺去了鲜丽,只余下黄昏时的晦暗余色。但,它仍然是火,那毁灭性的热力噬卷过林地潮湿翠绿的地皮,所过处尽是焦土。
这就是我。他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人生,我的愿望。他把左手伸向火海上方,指挥脚边那些犹在战栗的影子探头出去,从末端吐出一星獠牙似的苍白,继而是整段白骨玉瓷般的剑身。你知道你不得不放手,他进一步逼迫自己,这就是你想要的,你自己选择的。将奇迹之门的钥匙投入炼狱,把一切虚假的幻想都拒于身后,你亲口许愿要这故事自此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