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江上的黑夜在浓浓的雾气里绵延不绝,数盏渔火穿梭其间,互不干扰,各自浮荡。
老船家依然在不急不缓地摇着橹,摇向宽阔河流的中心方向。船客一直都不开口说话,他也就知趣地一直保持着沉默。离岸边越来越远,他嘴角的一抹微笑却随之越来越平静。
没有方向的船,无论驶向哪一个方向都是对的方向,老船家的心里虽然是这样想的,但他依然希望眼前这位沉默过度的船客能够给他一个明确的方向。
若是今夜果真要葬身在这条河里,对于老船家来说,无论哪一个方向都是离鬼门关最近的方向,但是对于这位船客来说,却都是罪孽最深的地方。而他已是风烛残年,并不畏惧死亡。
小船在黑沉沉的暗夜里徐徐浮荡着,四周的黑色里再也没有了别的渔火,只有一片雾气蒙蒙的暗黑。
“我们已经离开岸边很远很远了。冒昧地问一声,您这是要去哪里?”老船家不知怎么的就开口问话了,他似乎是思考了很久很久,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只是一时间脱口而出。
子修站在船头,从离开岸边一直到现在,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没有挪开半步。渔火时而随风晃悠,映照着他的身体一侧,冷冷冰冰的侧影,无声无息。
等待了许久,见子修丝毫没有开口回答的意愿,老船家便又问了一遍。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勇气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或许自认为离鬼门关越近的人,越不需要勇气了,无所依仗,便也无所畏惧。
“你说的话越多,就会死得越快。”
老船家正在摇橹的双手蓦然间停了下来,他终于听见船客开口说话了,这让他感到很意外,却也感到很惊喜,因为这是他一直希望看到的结果。
“人生自古谁无死?死有什么可怕的?像我这把老骨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一伸腿去了那个世界。倒是你,看起来不是寻常人,定会活得又长又久,长命百岁。”老船家说完后,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子修被老船家的笑声激怒了,转过脸来大声喝道:“住口!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在此处让你去见阎王爷。”
“见就见,我还没见过阎王爷呢,正想去拜访一下他老人家。”老船家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子修一伸手从怀中掏出夺命悬丝,对着老船家的脖颈处就要动手。可就在这个时候,渔火突然熄灭,船上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子修顿时一愣,停止了行动。他看不见老船家了,也听不见摇橹的声音了,小船仿佛沉入了黑夜的最底层,一片枯寂,一片死寂。
“你会划船吗?你会水吗?”沉默良久之后,老船家又说话了,低沉的声音从暗夜中骤然生长出来,“我会划船,会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我也会水,可以跳入水中,去我想去的地方。”
船的那一头沉默了,没有一点回应,唯有冷冷的夜风时不时从耳旁呼啸而过,从船的那一头到船的这一头。被无边的暗黑吞噬的小船停滞不前,在暗夜中默然地等待着。
又一阵冷冷的夜风呼啸而过,那盏熄灭的渔火又亮了起来,亮堂堂地照着小船,也亮堂堂地照在两张四目对视的脸庞。
“去归来码头。”子修冷冷地说。
老船家这回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哈哈大笑。他不慌不忙地摇起了橹,朝着归来码头的方向徐徐前进。渔火映照着他苍白的须发、饱经风霜的脸庞,仿若映照着一尊暗夜里的佛。
苍茫的夜色弥漫在崇山峻岭的每一处角落。龙顶寺的夜一如往常,灯烛通明,寂然无声。
宁远方丈正在禅房之内打坐,但他今夜的心情难以平静,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站起身来,在房内来回踱步。
“方丈,伽蓝幽谷的莫名来了。”
正在这时,从禅房外面传来一个声音,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却暗藏着呼之欲出的欲言又止。
“带他来见我。该来的总会来,这是迟早的事。”宁远方丈停下了脚步,不由得对着窗外长叹一声。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到底还是来了。
没过多久,衣衫褴褛、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的莫名被带到了宁远方丈的面前。他目光呆滞,神情恍惚,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像是在拼命地保护着藏在怀里的什么东西。
宁远方丈摇了摇头,再一次对着窗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慢慢地走到了莫名的面前,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莫名的头,不无悲愤地说:“法新方丈已经遇难了,对吗?是子修下的毒手?”
莫名一开始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但很快就“哇”地一声哭出了声,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宁远方丈忍住悲痛,安慰莫名:“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也曾多次提醒过你的师父。怎奈,他执意如此,不肯听劝,我也无能为力。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菩提无树,你师父已经功德圆满。”
宁远方丈吩咐人带莫名下去洗漱,换一身干净衣服,再用些斋饭,今夜就跟着他一起安寝。
莫名再次回到宁远方丈的禅房时,夜已经很深了。见莫名的情绪比先前好了许多,宁远方丈便让莫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说一遍。莫名流着泪叙说了那晚的经过。
那天晚饭后,一切都如往常一样,伽蓝幽谷并没有任何不祥的预兆。
菜园子里的草还没有拔完,天气不太好,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莫名决定晚上继续干活,把剩下的草全部拔完。他对这片菜园子了如指掌,因此没有点灯,摸黑干活。
正当他快要干完活的时候,突然听见从师父的禅房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声,随后又没了任何动静。可是眨眼之间,他就看见子修如同凶神恶煞一般从屋里走出来,在到处寻找着什么。
莫名不禁浑身一阵发颤,他想起了前几天师父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以及交给他的那包东西。直到此时,他才突然明白了师父的用意。他能够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正在向他步步逼近。
逃跑,必须得赶紧逃跑。他在心里这样不住地提醒自己,于是一边提防着子修一边摸黑爬向他自己的房间。
他要去房间拿那个包袱,那是师父托付给他保管的重要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落到子修的手里。他的心里涌起了一阵恐慌,不敢去想象禅房里师父现在的状况。
“莫名,你在哪里?快出来!”
莫名从开着的窗户里爬进了自己的房间,拿到了那个包袱,却听见子修正在呼唤他的名字,那声音里藏着无限凶狠的腾腾杀气。此时,他敢肯定,法新师父已经惨遭毒手。想到这里,他的眼泪滚滚而下,却又不敢发出丝毫的哭泣之声。
在逃走前,他还想再见师父一面。趁着子修还没有发现他,他连滚带爬地钻进了师父的禅房,却见师父安然无恙地端坐在那里打坐。
他先是一愣,以为自己看错了,赶紧揉了揉眼睛。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虽然师父貌似安然无恙地在坐禅,却有溪流一般的鲜血正从师父的脖颈处缓缓滑落,染红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