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两位是不知,以前的关内,有个叫西头豆腐西施的,那长的是一个水灵,她男人当年被抓过壮丁,在萧家军里混过三个月。回来后见着村口拴的土狗都打哆嗦,却总念叨,那纪律,比头狼管狼群还严。有回路过咱临河县,半夜里队伍就扎在城外乱坟岗,没一个兵敢进镇子讨口水喝。有个新兵蛋子偷掰了老乡半拉玉米棒子,当场被军棍抽得皮开肉绽,那血腥味飘出去二里地,比狼叼了羊还吓人。”
钟老汉喃喃自语,又自得其乐,萧牧云和郭勇也不打扰其雅致,只是静静地听着老卒说着西北军曾经事迹。
“要说狼性,还得看打仗。那年蛮怒人来犯,把鹰嘴关围了三天三夜,关里人都等着喂狼了。结果老王爷半夜里从鹰嘴关摸下来,跟雪地里的饿狼似的,黑灯瞎火里刀片子见血不响,等蛮怒人听见动静,脑袋已经滚了一地。有逃回来的堡子百姓说,看见王爷披着染血的白袍站在尸堆里,旁边亲兵个个眼冒凶光,跟护着狼崽的母狼似的,那场面,啧啧,比说书先生讲得还渗人。”
钟老汉越说越有精神,回忆也如走马灯一般,在脑子闪过。
萧牧云嗯了一声,这一场仗他有影响,那也是老爷子打过最吃亏的战役之一,不过也是老爷子最广为流传的夜袭一战。
那一战,西北军以千人斩敌万人,活捉三万,蛮怒退走百余里,史称鹰嘴关大捷。
郭勇也是收起影响,感慨道:“只有王爷才配称为凤阙英雄,那狗屁名将榜派出的四大名将,真是瞎了狗眼,觉得王爷上不了榜,他们扯出的那几位,哪个论功论绩比得了王爷?”
对此倒是不在意的萧牧云并未搭话,老爷子脾性他是知道的,江湖中的风声不过尔尔,哪怕把他贬低成狗屁不是,那照样不影响镇北王在朝中地位。
浮游想要撼动大象?
自欺欺人的可笑。
钟老汉很是认可的长长嗯了一声,突然正襟危坐,道:“可怪就怪在,老汉记忆中的“狼军”从不咬自家人。十二前年西北沧州闹蝗灾,西北军押着粮草过来,队伍里饿晕的兵比百姓还多,愣是没动百姓一口粮食。有个老兵油子路过咱村,见着娃们围着稀粥咽口水,偷偷把自己的麦饼掰了一半塞给娃娃,回头就让伍长抽了二十鞭子。那老兵趴在地上喘气还笑:’咱是军,得护着自个百姓,哪有狼吃自个窝边食的?”
越说越来劲的钟老汉继续道:”当年走在西北三州地界,赶夜路的货商要是看见远处有火把排成线,跟狼眼似的在风沙里忽明忽暗,保准能把心放回肚子里。那是萧家军巡逻队。孩子们玩打仗游戏,都爱学军中行军,学着斥候兵趴在沙地里爬。老太太们夜里哄孙子,不说‘狼来了’,反倒是说:‘快睡,萧家军的‘狼’在城外守着呢,比土地公还灵验。’”
话止,钟老汉两横热泪不自觉落下:“可眼下为何变味了呢?大人,老汉自认读书少,见识少,或许没有王爷那般看得深远,可作为百姓,日子过得是实实在在的,没有半点虚假。您得好好跟老汉说说,现在天下太平,为何世道还过得不如从前那般逍遥自在?”
郭勇一时语塞,萧牧云出声道:“很简单,从前敌人是蛮怒,是外人,现在敌人不单单有外人,还有个自家人虎视眈眈,不得不防。”
钟老汉疑惑嗯了一声,这才认真打量起这位衣着不平凡的男子。
这眉目棱角,越瞧越觉得熟悉。
良久,钟老汉长呼一口气,正色道:“您是王爷座下哪位公子?大公子儒气,三公子豪气,那唯独剩下二公子的杀气了。”
萧牧云摇头道:“大哥并非只会读书,三弟也不仅仅只是讲义气。”
钟老汉哈哈道:“是老汉话中不妥,不过大人您眼里的杀气,可是实实在在的,老汉是老了,可好歹半辈子漂泊在尸山血海,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心中顿时觉得不妥的郭勇出声打圆场道:“二公子,钟老汉喝多了,别跟老头计较。”
喝了口酒,萧牧云脸上并未浮现出怒气,语气如初道:“无妨,倒也好久没听到真心话了。”
钟老汉点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呐。”
萧牧云叹了口气,看了看这黄沙遍地的院子以及蹲在旁自己玩耍的孩童,不由笑道:“小时候我也喜欢这般蹲在地上自顾自玩耍,不过那时候老爷子战事经常吃紧,也是没多少时间能如此惬意度过过,后来也长大了,一来是对这些渐渐不再感兴趣,二来就是被老爷子拉起来习武,每日每夜。”
钟老汉脸上带着酒气红润,嚷声道:“那大人既然知道王爷良苦用心,为何还做出如此孽障事情来!如今世子已定,莫在做混账出阁事情,不如好好辅佐殿下,日后青史留名!”
青史留名?
萧牧云一笑置之,将酒坛里的酒水一口喝干,他起身离开,边走边说:“老汉你不在其位不谋其职,这点我不怪你,不过还要指正一点,我从未奢望什么流芳百世,一世命即万世命,我只在乎生前,生后的狗屁事,就算说得再如何天花乱坠,于我都无半点关系。”
在院子前,他停下脚步,与正玩着沙子起劲的钟小弟对视。
萧牧云眼前好似浮现出一道很熟悉的小身影,那是曾经的自己。
但也仅仅是一瞬,便是烟消云散。
有些东西,他可以不争,就像殷雨事迹流传百世,他不羡慕,因为殷雨已化作白骨入土,葬于荒山,但有些东西,是他的,只能是他。
他不会眼睁睁看着三十万西北军陪着萧无明耍儿戏。
这“狼军”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就像戈壁滩上的狼,看着凶,可护起自个的地盘和崽子来,比谁都狠,比谁都忠心。
离开之际,萧牧云转目看向远方,笑道:“咱三州百姓啊,是怕这股子狠劲,可更离不了这道‘狼篱笆’。你听,今夜定是风紧,远处又传来了熟悉号角声,跟狼嚎似的,听着瘆人,心里却踏实。”
话音落地,他朝着自己又笑了一声。
钟老汉目送其背影,许久许久,才慢悠悠吐出:“这位二公子,不像是凡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