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者,有风雪、有江雪、有夜雪、有春雪、有暮雪、有欲雪、有雪霁。如今正下着的是新年第一场春雪。
阿霖倚在雕花窗棂前,指尖轻触窗上凝结的冰花。
庭院里的老梅枝桠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暗香浮动间,几片花瓣裹着雪粒簌簌落下。她忽然想起去年暮雪时节,那人执伞立在梅树下,玄色大氅上落满琼英,却比枝头新绽的梅花更夺目三分。
檐角铜铃被风拂动,清越声响惊醒了回忆。案头烛火忽明忽暗,映着未写完的信笺,墨迹在“见字如晤“四字后晕开一片。阿霖拢了拢松鹤纹的棉袍,伸手将青瓷盏里冷透的茶汤泼进雪地,看着热气在雪面上蚀出蜿蜒的痕迹,像极了他总描不好的远山眉黛。
远处传来更鼓声,雪幕中隐约可见城楼轮廓。他忽然从箱笼深处取出一柄油纸伞,伞面上用金粉勾着并蒂莲纹——原是那人临行前留下的。指尖抚过伞骨时,忽觉有异物,拆开衬布竟落出一枚羊脂玉佩,缠枝纹间刻着“长相守“三字,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雪愈下愈急,阿霖却推门步入庭中。伞未撑开,任凭春雪落满肩头发冠,对着虚空轻声道:“原是你早将归期刻在雪里。“话音未落,忽闻角门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雪地上深浅不一的印痕,正向着梅树方向蜿蜒而来……
窗外月色如水,清冷的银辉洒在窗棂上,仿佛为思念镀上一层薄霜。
暮吟轻轻摩挲着手中那封泛黄的信笺,字迹早已被岁月晕染得模糊不清,却仍能辨出那句“待鹤鸣时归“的约定。十年前离开那日,后山的白鹤正引颈长啸,如今这声穿越千里的啼鸣,是否在提醒她归期已至?
案头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她眼底泛起涟漪。记忆中的青石板路该被春雨洗得更亮了吧?
紫衣公子酿的梅子酒怕是已窖藏出琥珀色的光,而那一袭蓝衣总爱在黄昏时念叨。
夜风卷着不知名的花香掠过檐角,恍惚间竟像是带着故土的气息,恰似那年离别的渡口,被船桨搅碎的月光。
暮吟屏息凝神,指尖轻抚过石壁上斑驳的剑痕。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仿佛在无声诉说着百年前的血雨腥风。忽然,一阵穿堂风掠过耳畔,带着腐朽的檀香气息,石室深处的长明灯倏地亮起三寸幽蓝火苗。
借着飘摇的光晕,她发现棺床底部竟暗藏玄机——七枚青铜卦钉按北斗之序排列,钉尾的饕餮纹早已氧化成墨绿色。正当她俯身细看时,棺材缝隙里突然渗出缕缕银丝,在空中交织成半幅残缺的星图。那些银丝触地即凝,化作霜花状的冰晶,在青石板上勾勒出“丙寅年冬“四个篆字。
远处传来铁链拖地的闷响,暮吟反手按上凤羽刀的瞬间,整条石道两侧的壁灯次第燃起。火光映照下,数百把锈蚀的古剑从石壁裂隙中缓缓探出,剑穗上褪色的朱砂符咒无风自动。
暮吟贴着石壁缓缓前行,指尖触到那些悬垂的指骨时,竟觉有细微震颤从骨节传来,仿佛还残留着生前的战栗。洞窟深处忽然响起铁链拖地的声响,暮吟猛地顿住脚步,看见岩壁上浮现出数十道暗红符咒——那是用血反复描摹过的镇魂纹,此刻正随着锁链声明灭闪烁。
三丈外的阴影里缓缓立起一道人影。玄铁重甲上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头盔缝隙中透出两点幽蓝鬼火。
那人每走一步,脚下就绽开霜花状的裂纹,系在腰间的七把断剑相互碰撞,发出类似骨笛的呜咽。暮吟注意到他右手缺失的尾指,与剑柄悬骨恰成一对。
“三百年了……“铠甲里传出沙哑的低语,锈蚀的面甲随着开口簌簌掉落铁屑,“终于等到活人血气...“悬在洞顶的指骨突然齐齐转向,将暮吟的影子钉在血符中央。
鬼将抬手时,那些沉寂的剑柄竟自行飞入他掌中,断口处渗出黑雾凝成新的剑刃。
暮吟反手抽出青玉箫,吹破的音符在岩壁撞出青色涟漪。最先袭来的三柄黑剑被音波震偏,却在空中诡异地折返,剑尖挑着指骨划出猩红光轨。
鬼将的重剑已劈到面门,暮吟旋身避让的刹那,看见剑身上映出自己身后——无数悬骨正拼接成苍白的手臂,从洞顶缓缓探下……
暮吟心头一凛,手中凤羽刀骤然迸发出幽蓝刀光。她足尖轻点石壁,借力腾空而起,刀锋划出一道凌厉弧线,将那些悬骨手臂尽数斩断。碎裂的骨节如雨坠落,却在触及地面的瞬间重新蠕动拼接。
“阴魂不散的把戏!“她冷喝一声,刀势未收,转而直取鬼将咽喉。那鬼将竟不闪避,重剑横挡间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暮吟忽觉腕间一麻,只见剑身上缠绕着缕缕黑气,正顺着剑刃攀附而上。
洞窟深处传来窸窣响动,无数萤火般的幽绿光点从岩缝中渗出,渐渐凝聚成模糊人形。
暮吟瞥见石壁上浮现出古老符咒,血色纹路如同活物般游走。她咬破指尖,以血为引在刀身画下驱邪符印,光芒顿时暴涨三寸。
鬼将发出凄厉长啸,重剑裹挟着腥风再度劈来。暮吟侧身闪避时,忽然发现地面不知何时已布满细如发丝的血线,正悄无声息地缠上她的靴履。
暮吟皱眉,足尖轻点地面,身形如燕般腾空而起。那些血线却似活物般紧追不舍,在空中交织成一张猩红大网。她反手抽出腰间玉笛,吹响一段清越音律,音波化作实质的青色风刃,将血网撕开一道缺口。
就在她即将脱困之际,鬼将突然弃剑掐诀,布满骨刺的双手结出诡异印法。地面血线骤然沸腾,竟凝成九条狰狞血蟒,张开獠牙交错的血口从四面八方扑来。
暮吟瞳孔微缩,笛声陡然转急,周身浮现出朵朵青莲虚影。
血蟒撞上青莲的刹那,整片荒冢突然剧烈震动。远处残碑纷纷炸裂,露出埋藏百年的青铜棺椁。棺盖轰然掀飞,漫天黄纸符咒无风自燃,一个披着玄色嫁衣的女子缓缓浮空而起,嫁衣下摆还滴着粘稠的黑血。
“原来这才是正主。“暮吟擦去唇边血丝,玉笛横在唇前。
那新娘突然睁开没有瞳孔的双眼,被红线缝合上的嘴角诡异地向上扬起。阴风卷着腐烂的花瓣呼啸而过,她颈间佩戴的鎏金长命锁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锁面上“百年好合“四个字正渗出暗红色的血珠。
原来剑冢竟有守护之魂,暮吟轻叹,这里,到底发生过怎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