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十年十月,湘中杨家滩的空气中弥漫着秋日与花果的气息。
中秋刚过,古镇的青石板路上还残留中秋包月饼的纸张,而此刻,整座镇子却为另一桩盛事沸腾起来。
湘军悍将刘连捷将在三日后迎娶红顶商人彭胜安的掌上明珠彭小媛。
\"快些!那对景德镇的花瓶要摆在正堂案几上!\"云桂堂内,管家老赵的嗓子已经喊得沙哑。
这座三进三出的巨宅是彭家陪嫁的重礼,此刻正被上百名家仆装点得焕然一新。
工匠们踩着梯子悬挂红绸,丫鬟们跪在地上擦拭每一寸金砖,连庭院里那株百年桂树的枝桠都被系上了朱红色的丝带。
彭小媛坐在西厢闺房的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鹅蛋脸。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抚过台面上那封烫金请柬——\"恭请湖南提督周宽世大人莅临\"。
丫鬟春桃正为她梳发,乌黑的长发在犀角梳下如瀑布般流淌。
\"小姐,听说周大人昨日已到湘乡,带着二十亲兵呢。\",春桃压低声音,\"连曾九帅都从安庆前线赶回来了。\"
小媛指尖一顿。曾国荃亲临,意味着这场婚礼的分量远超寻常。
她望向窗外,云桂堂的飞檐在烈日下闪烁着琉璃瓦的蓝光。父亲彭胜安作为湘军筹粮官,这些年靠着军需生意积累的财富。
如今都化作她嫁妆单上那些令人咋舌的数字:良田千亩、纹银万两、长沙城绸缎庄三间...
\"小姐,该试嫁衣了。\",春桃捧来一件正红色缂丝霞帔,金线绣的百子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彭小媛却转身从多宝阁取出一卷诗稿,轻声道:\"先把这个收进妆奁。\"
那是她昨夜写就的《咏剑》:\"青霜原不恋妆台,愿随君子斩妖来。若得吴钩同砥砺,何须菱镜照眉开。\"。
墨迹未干时,她眼前总浮现那年少有为的夫君,据说他在岳州城下单骑冲阵,被太平军的血染红了战袍;在吉安巷战中,他提着滴血的腰刀连破七道街垒。
曾国藩亲赐\"连捷\"之名,如今这名字能让长毛闻风丧胆。
\"听说刘将军在安庆又打了胜仗...\"春桃帮她系上霞帔的丝带时,突然惊呼,\"小姐!您的手怎么这么凉?\"
彭小媛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抖。她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奇异的期待。
作为杨家滩有名的才女,她读过《花间集》,也抄过《漱玉词》。
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嫁给一个真正从\"醉里挑灯看剑\"的词境里走出来的将军。
三十里外的官道上,一队骑兵踏起漫天黄尘。刘连捷勒住缰绳,枣红马人立而起,嘶鸣声惊飞了道旁竹林中的鸟雀。
他摘下缨盔,露出一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庞,左颊一道寸余长的伤疤还结着血痂这是十天前安庆城外,一个太平军童子兵留给他的纪念。
\"将军,前面就是杨家滩了。\"亲兵队长指着远处炊烟袅袅的镇子。
刘连捷眯起眼睛,他看见涟水河像条银带绕镇而过,看见青瓦连绵的屋顶间突兀地矗立着一座崭新的门楼,那是云桂堂,他未来的家。
周宽世催马上前,这位刚升任湖南提督的媒人笑得意味深长:\"连捷老弟,彭家小姐可是湘中有名的闺秀,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你那些军功札记若得她润色,怕是要流传千古了。\"
刘连捷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
他摸了摸怀中硬物,曾国藩专门交给他的亲笔喜联。九帅曾国荃亲自护送这份厚礼从安庆赶来,足见大帅对这场联姻的重视。
作为刘腾鸿的堂弟,他本只是湘军中不起眼的千总,直到在瑞州之战中率死士焚毁太平军火药库,才被曾国藩记住名字。
\"听说新娘子的嫁妆能养活一个营半年。\"亲兵们在后面窃窃私语。
刘连捷突然扬起马鞭抽在说话者肩上,厉声道:\"我刘连捷娶的是彭家小姐,不是她家的银子!\"众人噤若寒蝉。
他心底却清楚,这场婚姻本就是湘军势力与商贾财力的结合。
彭胜安需要女婿的刀保护家业,湘军需要彭家的钱粮支撑战事,而他将因此获得更广阔的仕途。
暮色四合时,刘连捷独自站在云桂堂的正厅里。
工匠们已经退下,只有几盏宫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崭新的楹联上\"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这是曾国藩对他最贴切的评价。
他伸手抚摸紫檀木案几,忽然注意到案角刻着几行小字:\"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这是小姐亲手刻的。\"不知何时出现的老管家解释道,\",小姐说将军常年在外的,刻些诗句在您常碰的地方,就像...\"
\"就像什么?\"
老管家低头:\"就像小姐在陪着将军。\"
刘连捷怔住了。他想起军营里那些关于彭家小姐的传闻。
说她因拒绝知府公子的提亲,在诗会上当众写下\"不嫁千金子,愿随百战身\";
说她为湘军伤员捐出全部首饰时,吟诵的是\"商女不知亡国恨\"的反调。
这个彭小媛的女子,似乎早用诗句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
与此同时,彭家老宅的绣楼上,彭小媛正将一枚和田玉印章收入锦囊。
印章底部刻着\"青霜\"二字,是她给自己取的别号。父亲说刘将军明日要来行聘礼,她打算将这个送给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男人。
\"听说他识字不多。\"奶娘忧心忡忡地提醒,\"小姐那些诗啊词的...\"
彭小媛却笑了,她推开雕花窗棂,夜风送来远处涟水河的涛声:\"班超投笔从戎前,不也是个抄书郎?\"
十月初十,寅时三刻,杨家滩的雄鸡还未报晓,彭家祠堂前已摆开十里红妆。
箱笼里装着苏绣被面三十六床、湖笔徽墨十二套;樟木匣中躺着赤金头面十八件;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架紫檀雕花拔步床,据说用了八个壮汉才从长沙运来。
彭小媛跪在祖宗牌位前,听着父亲哽咽的训诫。
彭胜安今日特意穿上官服,这个靠给湘军筹粮起家的商人,此刻终于圆了让女儿嫁入将门的夙愿。\"到了刘家,切记你不仅是彭氏女,更是湘军妇...\"
祠堂外突然传来喧哗。周宽世洪亮的声音穿透晨雾:\"新姑爷来行聘了!\"彭小媛透过珠帘缝隙,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流星走来。
那人穿着簇新的官服,腰间却佩着战刀,行走时铠甲铿锵作响,像一首铁与血的诗。
当刘连捷跪在蒲团上叩首时,彭小媛闻到了铁锈混着马革的气息。
她悄悄抬眼,正好撞见新郎官转头,那张方正俊朗的脸上有道伤疤,但竟有一双清澈如少年的眼睛,正在灵气般的对她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