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筝与银河(1 / 1)

明远回家 林和东 1567 字 10小时前

蓝志远被转入IcU的那天傍晚,小满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折纸星星。护士站的台历被她撕下好几页,折成的星星在塑料袋里发出沙沙的响声。

\"每颗星星代表一天。\"她认真地对许明远解释,\"等折满一百颗,星星爷爷就能出院了。\"

许明远望着女儿红肿的手指,想起父亲教她折星星时说的话——\"天上每颗星星都是地上的人变的,等爷爷变成星星,就能一直看着你们了。\"

玻璃窗内,蓝志远身上插满管子,监护仪的曲线像风筝断线后飘忽的轨迹。主治医生把许明远叫到走廊拐角,递给他一份器官捐献同意书:\"老爷子自己签的,说想给医学院的学生当教具。\"

签字笔在纸上洇出墨痕。许明远突然想起二十岁那年,养父病危时也签过同样的文件——那张纸后来变成医学院的感谢信,和养父的遗照一起摆在书架上。

\"爸爸!\"小满突然拍打窗户。许明远转头看见蓝志远醒了,正用食指在呼吸面罩上画着什么。护士辨认半天才看懂——是颗歪歪扭扭的五角星。

当晚的探视时间,许明远独自进入IcU。消毒水的气味中,他听见父亲气若游丝的声音:\"阁楼...望远镜...调整过焦距...\"

\"别说这些。\"许明远握住父亲浮肿的手,那上面满是针孔和淤青,\"小满还等着您教她折新的风筝。\"

蓝志远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他挣扎着从枕头下摸出张纸条,上面画着简易的风筝骨架图:\"十二生肖...都画好了...\"

纸条背面是份清单,罗列着小满每个生日要送的风筝样式,直到她十八岁。许明远发现最后一行墨迹尤新,写着\"结婚时可放比翼鸟风筝\",后面跟着个颤抖的感叹号。

护士来换药时,蓝志远突然抓住儿子手腕:\"今晚...带小满看...双子座流星雨...\"他的指甲陷进许明远皮肤,像要刻下最后的印记。

半夜两点,许明远抱着熟睡的小满冲进医院。值班医生摇头的瞬间,阁楼里的望远镜突然自动转向东南方——那是蓝志远提前设好的程序。两颗流星恰在此时划过天际,在夜空中拖出交缠的光痕。

小满在梦中呢喃:\"星星爷爷说...最亮的那颗会眨三下眼睛...\"

天光大亮时,许明远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蓝志远在农场劳改时用香烟盒叠的365颗小星星,每颗都写着\"玉芹平安\"或\"明远健康\"。最底下压着张1979年的特赦通知书,背面有行褪色的钢笔字:

\"若不能活着回去,就让骨灰变成风筝线。\"

葬礼定在周末。殡仪馆门口,许明远遇见了十几个陌生面孔。他们举着各式风筝,说是蓝志远在劳改农场教过的学生。有个拄拐杖的老人颤巍巍递上只旧风筝:\"蓝老师当年用这个给我们换过粮食...\"

风筝是简陋的燕子形状,翅膀上密密麻麻写满名字。许明远在角落里找到\"许明远\"三个稚嫩的铅笔字,后面跟着个括号——(我儿生于1976年3月18日)。

骨灰盒入土时,突然刮起一阵怪风。小满怀里抱着的龙风筝猛地腾空而起,线轴在她手心飞快旋转。许明远正要抓住,却听见女儿惊喜的喊声:\"星星爷爷在拉风筝线!\"

湛蓝的晴空下,龙风筝越飞越高,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线轴上剩余的绳子在风中舒展,像条无限延伸的银河。李玉芹坐在轮椅上仰头望着,银杏胸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回家路上,小满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皱巴巴的纸星星:\"这是星星爷爷昨天塞给我的。\"许明远拆开看,里面是父亲歪扭的字迹:

\"今晚望远镜会看到猎户座流星雨,记得告诉小满,爷爷变成的星星会眨眼睛。\"

夜风拂过阁楼的星图,将那颗纸星星吹到窗台上。许明远抱起熟睡的女儿,听见望远镜自动运转的轻微嗡鸣。深蓝色的天幕中,猎户座的腰带正泛起温柔的蓝光。

葬礼后的第七天,许明远在整理阁楼时发现了一个上锁的木箱。钥匙就挂在蓝志远生前常穿的那件旧外套口袋里,外套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烟草和浆糊的味道。

小满踮着脚,把下巴搁在木箱边缘:\"是星星爷爷的宝藏吗?\"

钥匙转动时发出涩响。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四十多本日记,从1976年开始,每年一本,直到今年年初。最上面那本摊开着,停留在蓝志远住院前最后写的一页:

\"今天给小满做了兔子风筝,她叫我'星星爷爷'。这称呼真好,好像我这一生的遗憾,都被她的小手擦亮了。\"

许明远翻开最早的日记本。1976年3月18日的页角已经卷边,上面用红笔圈着一个日期——\"玉芹来信,说孩子取名明远。我在农场偷偷喝了点酒,用香烟盒折了颗星星。\"

小满好奇地翻动着日记本,突然从里面掉出一张泛黄的车票。是1979年从西北农场回北京的硬座票,日期显示蓝志远在获释后第三天就踏上了归途。

\"那他为什么...\"许明远的声音哽住了。他想起养父曾经提过,母亲是在1980年才带着他改嫁的。

阁楼的天窗漏下一缕阳光,正好照在箱子底层的一个铁盒上。盒子里装着张1979年的医院收据——蓝志远回京后查出重度尿毒症,当年就做过一次肾脏切除手术。

\"原来他那时就知道...\"许明远的手指抚过收据上模糊的日期。养父曾说过,母亲是在蓝志远\"失踪\"一年后才决定改嫁的。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失踪,而是一个自知命不久长的男人,选择默默退出妻儿的人生。

小满突然举起一张照片:\"爸爸你看!\"

那是张被撕毁又粘合的全家福。年轻的蓝志远抱着婴儿时期的许明远,身旁的李玉芹笑得明媚。照片右下角有行小字:**\"明远百日,于东风照相馆。\"

照片背面是蓝志远近年补写的笔记:\"2018年6月,在玉芹的针线盒里找到这张照片。她已不认得我,但把照片藏得很好。\"

许明远把照片翻过来,突然注意到婴儿襁褓上别着枚小小的银杏叶胸针——正是现在别在母亲衣领上的那枚。

傍晚时分,父子俩的对话被李玉芹的惊呼打断。她站在院子里,指着天空喊:\"志远!风筝!\"

夜空中确实有风筝在飞——是隔壁孩子在试新买的夜光风筝。但许明远看到母亲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

\"妈,您认得...\"

\"怎么不认得?\"李玉芹用年轻时文工团报幕的清脆嗓音说,\"他说要放只风筝到月亮上,给我的银杏胸针摘星星呢。\"

她转身时,许明远看见她衣领上的银杏胸针在夕阳下闪烁,像一颗坠入尘寰的星辰。

入夜后,小满执意要在阁楼睡觉。她抱着蓝志远做的最后一个风筝——只未完成的凤凰,翅膀上还缺几片羽毛。许明远调试望远镜时,听见女儿在梦中呓语:\"星星爷爷说...凤凰风筝要留到爸爸结婚时放...\"

凌晨三点,许明远被警报声惊醒。望远镜的自动追踪系统突然启动,镜头直指天鹅座方向。他凑近目镜,看见一颗异常明亮的流星划过天际,在夜空中留下长达数秒的光痕。

与此同时,小满床头的纸星星突然散开,露出里面稚拙的字迹:

\"明远,爸爸这一生,就像断线的风筝。但线头始终攥在你们手里。\"**

晨光熹微时,许明远抱着熟睡的女儿下楼。客厅餐桌上摆着做好的早餐——歪歪扭扭的星星煎蛋,用的是蓝志远留下的模具。母亲坐在桌前,衣领上的银杏胸针熠熠生辉。

\"妈,您做的?\"

李玉芹笑着摇头,指向窗外。晨风中,一只不知谁家的风筝正挂在梧桐树上,翅膀上\"平安\"二字依稀可辨。

许明远突然明白,有些告别从来不是终点。就像断线的风筝会变成云朵,离去的亲人会化作星辰。而爱,是那条看不见却永远存在的线,连接着此岸与彼岸,过去与未来。

他拿起筷子,夹起那颗不太完美的星星煎蛋。晨光透过窗帘,在餐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恰似某个清晨,三代人曾在厨房共享过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