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七日回魂记(1 / 1)

1998年夏末的清晨,槐花巷的青石板路上还凝着露水。三婶娘家那栋褪了色的红砖小楼里,七岁的园园正坐在雕花木床沿上。晨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玻璃窗斜斜切进来,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跳着圆舞曲,落在她僵直的脊背上。

\"园丫头,太阳晒屁股喽!\"奶奶端着搪瓷脸盆推门进来,盆沿搭着的毛巾还冒着热气。老人眯眼瞧见孙女穿着碎花睡裙的瘦小身影,像截木头似的戳在床沿。床头柜上的铁皮闹钟咔哒咔哒走着,时针分明指着六点半。

奶奶絮絮叨叨把毛巾拧成麻花状:\"昨儿刚给你缝的新书包,别让隔壁二小子又抢了先......\"话音突然断了。她发现床上蓝白格纹的床单平整得像块冻豆腐,连个坐痕都没有。

\"园园?\"老人枯枝似的手搭上孙女肩头,指尖传来刺骨的凉。孩子细软的头发丝在晨光里泛着金,却像被冰霜冻住了似的纹丝不动。奶奶慌忙扳过孩子单薄的肩膀,正对上双黑漆漆的瞳孔——那瞳仁扩散得几乎占满整个眼眶,活像两颗浸在清水里的黑葡萄。

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呛得人鼻腔发酸。穿白大褂的医生翻着化验单直摇头:\"各项指标都正常,要不......去省城拍个脑ct?\"诊室外的梧桐树上,知了扯着嗓子嘶鸣。奶奶攥着孙女冰凉的小手,感觉握着的是一截刚从冷柜里取出的藕节。

巷子口的老槐树下聚着七八个摇蒲扇的妇人。穿绛紫色绸衫的刘奶奶忽然\"哎呀\"一声,腕上的银镯子撞得叮当响:\"今儿初七!\"众人齐齐倒抽冷气。两年前园园妈咽气那日,墙上的月份牌正翻到七月初七。

暮色四合时,三婶娘家院门前腾起幽蓝的火苗。黄表纸在铁盆里蜷曲成灰蝶,打着旋儿往天上飞。我放学路过,正瞧见园园奶奶往火堆里扔金元宝,火星子溅到老人灰白的鬓角上,灼出个焦黑的小点。

\"......要多少只管托梦来,别缠着孩子......\"老人带着哭腔的念叨被夜风扯得支离破碎。里屋窗棂上晃着个小小的剪影,园园仍保持着白天的姿势,机械地重复着\"妈妈抱\"。墙上的老挂钟当当敲了七下,惊飞了檐下一窝燕子。

后半夜起了雾。守夜的奶奶被一声尖叫惊醒,看见月光像匹白练斜铺在床前。园园浑身湿透地蜷在床角,泪水在脸上冲出两道晶亮的痕:\"妈妈被黑衣服的人抓走了!他们......他们用铁链拴着妈妈的脖子!\"

晨光微熹时,巷子里炸开了锅。卖豆腐脑的老王头信誓旦旦说四更天听见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开杂货铺的赵寡妇赌咒看到个穿红旗袍的影子在槐树下徘徊;最瘆人的是刘奶奶家那只养了十五年的老黑猫,天没亮就对着空院子炸毛嘶叫。

晌午头,我瞅见园园蹲在石榴树下玩石子。那株石榴是两年前她妈妈亲手栽的,今年头回挂了果,裂开的红宝石籽儿淌着蜜。\"姐姐你看!\"她突然扬起小脸,嘴角沾着石榴汁像抹了胭脂,\"昨晚妈妈教我跳房子,说等第七颗石榴熟透了就回来看我。\"

正说着,三婶娘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我们冲进厨房,只见蒸笼翻在地上,雪白的馒头滚得满地都是。园园奶奶瘫坐在灶台前,手里攥着半块掰开的红糖馒头——本该暄软的内芯里,赫然嵌着三枚生锈的铜钱,摆成个歪歪扭扭的\"回\"字。

第七日黄昏,暴雨将至。天边堆着铅灰色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我帮三婶收晾晒的被单时,瞥见园园踮脚去够最高处那颗石榴。鲜红的果皮\"噗\"地裂开,血色的汁液顺着她细白的手腕往下淌。远处传来闷雷滚动,恍惚间似有银铃般的笑声掠过耳畔。

当夜子时,值夜的刘奶奶瞧见石榴树下立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女人。晨起时,那颗裂开的石榴端端正正摆在园园枕边,籽粒饱满如红珊瑚珠。自此每逢七月初七,三婶娘家的石榴总比别家早熟七日,剥开来甜得齁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