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生死簿上的第四夜(1 / 1)

消毒水的气味在凌晨三点的走廊里凝结成雾,我攥着实习生胸牌的手指被金属边硌出红痕。监护仪此起彼伏的警报声里,四个担架床碾过瓷砖的声响格外惊心。带教老师扯着我的白大褂往墙边退,车轴草般交错的床轮碾过地面积水,迸溅的生理盐水沾湿了护士的浅蓝色裤脚。

\"车祸,四车追尾。\"急诊护士长边跑边喊,手术推车撞开自动门的瞬间,我瞥见最后那架担架上垂落的发梢。深栗色卷发里缠着碎玻璃,在顶灯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光,像某种濒危水母的触须。

那两个当场宣布死亡的男孩被推进了太平间。金属门闭合的震颤顺着脊柱爬上来时,我正扶着监护室门框看抢救。监护仪上跳动的绿线突然拉直成刺目的红,主刀医师手套上的血滴在无影灯下凝成暗红琥珀。二十一岁姑娘的肝脾像被揉皱的宣纸,手术钳夹着止血纱布按压时,我听见脏器发出潮湿的簌簌声。

\"小姜,把5-0可吸收线递过来。\"主刀的声音像隔着水幕。我盯着托盘里沾着脂肪粒的持针器,消毒液突然在胃里翻涌成浪。奔出手术室时,撞见另一个轻伤员正倚着护士站签出院告知书。他额角的纱布渗出淡黄组织液,签字笔在纸上划出蚯蚓般的轨迹。

\"就擦破点皮。\"他冲着劝阻的住院医笑,虎牙尖沾着干涸的血痂,\"我兄弟还在殡仪馆等着呢。\"

那夜我蜷在值班室铁架床上,空调外机的嗡鸣里总夹杂着幻听般的惨叫。直到晨光染白窗帘,才听说手术持续到破晓。姑娘的肠管像被撕烂的消防水带,主刀医师缝完最后一针时,晨间查房的脚步声已经漫过走廊。

第七天大查房时,阳光正好漫过3床的监护仪。姑娘鼻饲管里流动的淡黄营养液映着朝阳,像是被装进玻璃瓶的蜂蜜。她冲主任眨眼睛,手术刀般锋利的锁骨随笑声轻颤:\"再不让我吃西瓜,就要把鼻饲管编成中国结了。\"

我们都笑起来。监护仪上规整的波形是最好的喜剧演员,连她母亲眼下的青黑都淡了几分。护士长掀开被角检查引流管时,有片梧桐叶飘进来,姑娘突然伸手接住,叶脉在她掌心投下交错的阴影。

变故始于正午十二点的报时声。我刚给12床换完药,就听见3床方向传来玻璃炸裂的脆响。心电监护的报警阈值被调到最高,姑娘的指甲在床栏抓出数道白痕,床头柜上的玻璃水杯碎成满地星辰。

\"他们衣服还是湿的...\"她瞳孔缩成针尖,输液管随着战栗的身体蛇形扭动,\"说殡仪馆太冷,要带我走...\"

住院总边调镇静剂剂量边瞪我:\"愣着干嘛?叫神经内科急会诊!\"我冲出病房时,姑娘的尖叫追着后背:\"别关灯!他们站在阴影里啊!\"

傍晚交接班时,夕阳把走廊染成血浆颜色。3床的化验单在会诊医生手里簌簌作响,白细胞计数栏的数字像被橡皮擦抹过,只剩惨白的空白。我隔着玻璃看见她母亲在哭,泪水滴在病危通知书上,洇湿了\"多器官衰竭\"那几个铅字。

\"老师,真的没有感染灶吗?\"我攥着病程记录的手在抖。主治医师扯松领带,喉结在泛青的胡茬下滚动:\"所有指标都在跳水,可找不到出血点...\"

消毒车碾过九点半的月光时,我最后看了眼3床。姑娘的卷发铺在枕上像团将熄的炭火,心电监护的绿光在她脸上投出蛛网般的阴影。她突然睁眼,虹膜里映着我看不见的幻影:\"他们来接我了...\"话音未落,警报声便撕裂了夜晚。

第二天晨会交班时,3床已经空了。紫外线消毒灯在病房里织出诡异的紫色蛛网,保洁阿姨正擦拭床头卡留下的长方形痕迹。护士台传来争执声,姑娘的父亲攥着死亡证明,指甲在纸上掐出月牙形凹陷:\"我女儿是被吓死的!那两个孩子浑身滴水,半夜来敲我家窗户...\"

主任拍他肩膀的手僵在半空。我们都看见那个轻伤员的名字出现在死亡名单上——车祸后第八天凌晨,他倒在家门口的石阶上,尸检显示脾脏迟发性破裂,腹腔积血足有两千毫升。

我站在医患沟通室门口,看着阳光穿过姑娘父亲手中的缴费单。票据边缘在颤抖,像极了那天飘落的梧桐叶。他突然抬头看我,眼里布满血丝:\"那天签出院的小子...是不是也看见什么了?\"

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浓烈。我想起手术室无影灯下姑娘破碎的脏器,想起轻伤员签字时歪斜的\"一切后果自负\",想起姑娘抓挠床栏的指甲缝里,始终残留着那片梧桐叶的绿色汁液。

窗外起风了,梧桐叶扑簌簌地敲打玻璃。某个瞬间,我仿佛看见四个湿漉漉的年轻身影站在树荫下,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阳光里蒸腾成苍白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