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盛夏的上海港,空气里漂浮着咸腥的沥青味。老王倚在\"海鸥号\"锈迹斑斑的船舷上,望着码头工人们像蚂蚁搬家似的搬运巴西红木。这批远渡重洋的珍贵木材在烈日下蒸腾出刺鼻的树脂气息,让整片港区都笼罩在令人眩晕的琥珀色光晕里。
\"王头儿!出怪事了!\"实习水手小林的声音带着颤音从货舱传来。老王顺着铁梯往下走时,正撞见几个工人围着根粗壮的圆木指指点点。木料裂开的缝隙里,一截泛着金属光泽的墨绿色蛇尾正痉挛般扭动着。
\"都让开!\"轮机长阿强叼着红双喜挤进人群。这个四十出头的东北汉子左手攥着烧得发红的焊枪,右臂纹着褪色的船锚刺青。只见他猛地将焊枪戳进木缝,灼热的铁器与蛇鳞接触瞬间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焦糊味立刻在闷热的船舱里弥漫开来。
\"作死啊!\"老王刚要制止,阿强已经用铁钳夹住了那条两米多长的森蚺。巨蛇金黄色的竖瞳缩成针尖,布满倒刺的蛇信在空中划出凌乱的轨迹,被烫伤的尾部在铁钳间疯狂拍打,溅起的血珠在阳光里划出诡异的弧线。
\"瞅你这熊样!\"阿强把烟头按在蛇头上,看着火星在鳞片间明灭,\"巴西来的畜生还想在咱地盘撒野?\"围观的工人们发出压抑的惊呼,老水手陈伯突然用闽南话骂了句什么,转身就往甲板上跑。
整整二十分钟,货舱里回荡着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当阿强终于把焦黑的蛇尸抛进浑浊的黄浦江时,老王注意到那条蛇至死都保持着昂首的姿势,泛着冷光的眼睛正对着正午的太阳。
变故发生在次日清晨。老王刚把\"海鸥号\"泊进三号码头,就看见电报员举着文件夹跌跌撞撞跑来。阿强接过电报时还叼着油条,但那张黧黑的脸瞬间变得比身后未卸完的巴西红木还要惨白。
\"不可能...昨天早上还好好的...\"这个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突然踉跄着抓住缆绳,泛黄的电报纸在江风中猎猎作响。老王凑近瞥见\"急性肝坏死多器官衰竭\"等字眼,发病时间赫然标注着前天傍晚六点十五分——正是阿强在货舱折磨森蚺的时刻。
三天后的追悼会上,老王见到了阿强父亲的病历。护士站的记录显示,老人从发烧到去世的十二小时里,始终保持着蜷缩侧卧的姿势,布满老年斑的双手在床单上抓出凌乱的褶皱。当殡仪馆工作人员试图为他整理遗容时,赫然发现老人右腿后侧呈现出大片紫黑色瘢痕,形状酷似被烙铁烫伤的痕迹。
\"知道最邪乎的是什么吗?\"陈伯在船尾烧纸钱时,手里的黄酒瓶子哐当碰在铁栏杆上,\"那蛇被扔下去的位置,正对着吴淞口龙王庙的方位。\"夜风掠过江面,把灰烬卷成小小的漩涡。远处海关钟楼传来十一声闷响,惊起一群在货轮间徘徊的夜鹭。
老王回家说起这事时,妻子正在给观音像换供果。\"早跟你说过,举头三尺有神明。\"她将蔫掉的苹果丢进垃圾桶,瓷盘与玻璃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响声,\"那年小赵往妈祖庙柱子上撒尿,转天不就栽进绞缆机了?\"
窗外的梧桐树影婆娑,老王望着客厅墙上泛黄的\"安全生产标兵\"奖状,突然想起卸货那天下午的异象。当森蚺坠江的瞬间,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聚起乌云,一滴冰凉的雨水不偏不倚砸在他后颈——那是七月汛期里唯一落下的雨点。
三个月后的台风季,\"海鸥号\"在舟山海域遭遇机械故障。应急灯闪烁的轮机舱里,阿强检修管线时突然惨叫一声。赶来的人们看见他瘫坐在渗水的角落,右手死死按着大腿外侧——那里没有任何伤口,但他坚称有滚烫的烙铁在灼烧皮肤。随船医生注射镇定剂时注意到,这个东北汉子蜷缩的姿势,与追悼会上他父亲的遗容如出一辙。
次年清明,老王跟着阿强去普陀山进香。在佛顶山的千级台阶上,他们遇见个布衣芒鞋的老僧。僧人盯着阿强看了半晌,忽然吟了句\"业火焚身终有报\",转身消失在缭绕的香雾中。山风掠过放生池,惊起池中锦鲤搅碎满池倒影,那一刻老王确信自己看见了水纹间转瞬即逝的墨绿色闪光。
如今站在外滩观景台上,老王总会不自觉望向十六铺码头方向。每当有远洋货轮拉响汽笛,他仿佛又能闻到那年夏天巴西红木的树脂香,混着焦糊的鳞片气味,在潮湿的江风里久久不散。妻子说得对,有些东西就像黄浦江底的沉船,你可以假装看不见,但它们永远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