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桥头阴亲(1 / 1)

腊月廿三的乌拉街笼罩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里,我哈着白气钻进破旧的金龙客车时,前挡风玻璃的冰花已经结到拇指厚。驾驶座上的老刘头正用铁勺刮着霜,金属摩擦玻璃的吱呀声听得人牙根发酸。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残留着不知哪位乘客的体温,我裹紧褪色的军大衣,看着窗外灰蒙蒙的松花江支流在铅云下凝成一条青玉带。

\"小慧娘家炕头烧得热乎吧?\"老刘头从后视镜瞥我,发动机轰隆声里混着他漏风的门牙声,\"这鬼天儿,江面冻得能跑坦克,偏生冰窟窿里还能捞出活鱼——\"

话音未落,两个裹着红绿棉袄的身影挤上车来。年长的妇女挎着竹篮,盖布下露出黄纸钱边角,年轻些的抱着褪色的牡丹花棉被,两人带进的寒气让车里的煤炉子都暗了暗。她们挨着我前排坐下时,我闻到混合着香烛和冻白菜的古怪味道。

车轮碾过冰碴子的咔咔声里,我昏昏欲睡。忽然\"啪\"的一声,年长妇女把竹篮墩在过道上,\"大妹子听说没?老张家二小子的事。\"

\"开黑车那个?\"年轻妇女把棉被往怀里紧了紧,\"不是说让黄皮子迷了?\"

\"哪是黄皮子!\"年长的压低嗓子,枯枝般的手指戳着车窗,\"就x村西头那座石桥,前清留下的老物件,桥墩子底下压着多少冤魂。二小子夏天半夜接活,在桥头捎了个穿月白缎子袄的姑娘......\"

我佯装打盹,额头抵住前座破洞里的海绵。发动机的震颤顺着脊椎爬上来,混着她们压低的絮语。

\"那姑娘说要到王家庄后屯,下车时留了块银元当定钱。\"老妇人的指甲在车窗霜花上划出几道白痕,\"二小子追进院门,看见的却是座雕梁画栋的四合院,青砖缝里长满人高的荒草。\"

车厢猛地颠簸,竹篮里的纸钱撒出几张。年轻妇人慌忙去捡,黄纸擦过煤炉边沿,腾起细小的火星。\"后来呢?\"

\"三天后在老坟圈子里找着人,脸贴着块断碑,嘴里塞满黑土。\"老妇人突然扯开衣领,露出脖颈间暗红的绳痕,\"我家那口子去抬人,回来高烧说胡话,非说看见个凤冠霞帔的新娘子......\"

我突然想起去年中元节送货,也是在这座石桥。那天雾大得车灯都穿不透,后视镜里晃过一抹素白,等我刹住车,后座只有滩水渍泛着河腥气。当时以为是拉鱼获的乘客,现在想来,那女子发间分明别着鎏金点翠的簪子。

\"锁在仓房那晚,铁链子响得跟闹春的猫似的。\"老妇人的声音像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第二天链子断成九截,二小子倒在坟头桃树下,树根缠着他脖子,开春刚栽的桃苗,一夜蹿得比房梁还高。\"

客车忽然急刹,我的鼻梁重重磕在前座。挡风玻璃外,两只乌鸦正啄食冻僵的野兔,黑羽上沾着猩红的冰碴。老刘头咒骂着按响喇叭,惊飞的乌鸦掠过车顶,翅膀拍打声像是谁在敲打棺材板。

前排传来窸窣的响动,年轻妇人带着哭腔问:\"那现在张罗的阴亲......\"

\"今晚子时合葬,阴阳先生说要压住煞气。\"老妇人从竹篮摸出把锈剪刀,\"你摸摸这纸衣裳,三层夹棉的料子,剪到第三件就见血了。\"

我偷眼望去,她膝头铺着的寿衣纸样上,暗红痕迹正沿着牡丹花纹晕开。煤炉突然爆出个火星,年轻妇人尖叫着跳起来,怀里的棉被散开,掉出个扎红绳的陶罐。

\"当心!\"老刘头急打方向盘,\"罐里装的啥?\"

\"坟头土......\"年轻妇人哆嗦着捡起陶罐,\"先生说要合葬时撒在棺盖上......\"

客车终于拐进乌拉街站时,夕阳正沉在江面冰层下。我接上媳妇小慧返程时,特意绕开石桥改走新修的柏油路。后视镜里,暮色中的老桥像根生锈的棺材钉,桥墩阴影里似乎立着个戴凤冠的身影。

\"今天中元节,妈让买的金元宝放后备箱了。\"小慧哈着热气暖手,忽然指着路旁,\"那人在招手!\"

我猛踩油门,后视镜里白衣女子的面容一闪而过,发间金簪在车灯里泛起冷光。仪表盘突然失灵,油表指针疯狂旋转,车载收音机滋啦冒出个戏腔:\"良辰吉时——鸳鸯谱——\"

小慧突然抓住我胳膊:\"后座哪来的水?\"

我浑身血液凝固。后视镜里,渗水的座椅上正缓缓浮现出深红嫁衣的轮廓,湿漉漉的盖头下传出银铃般的轻笑:\"郎君,吉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