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记站在院子里,看着陈鹏飞亲自打开一瓶汽水,倒入搪瓷杯中,清澈的琥珀色液体咕嘟咕嘟冒着气泡,杯子边缘还沾着点白色的碳酸泡沫。
“书记,咱这不是城里的冒牌水,是咱村自己做的,橘子、柠檬、蜂蜜调的味儿。”陈鹏飞端上来。
书记抬手接过,低头闻了一下,眼神微动,抿了一口。
“嗯?”书记皱眉,不是不好,而是没想到。
一旁的县办主任见状,也赶紧拿起一杯尝了下,紧跟着也点了点头,“这比我们在省里开会喝的那种味儿正。”
“是。”书记终于放下杯子,“不光是气足、味正,还有点回甘。”
“蜂蜜提的味儿。”陈鹏飞笑着,“咱村蜂场也在搞,小规模,现在十来箱蜂,打算逐步扩大。”
“蜂蜜?”书记摸了摸下巴,“你们这是整一条线啊。”
说着,书记又拿起一个罐头。玻璃瓶装着晶亮透亮的橘子瓣,糖水澄澈,瓶身贴了陈鹏飞手写的标签:陈家村副食试制厂——试用品,勿外传。
书记笑了,“这小子有点意思。”
用小铁匙挖了一勺放进嘴里,书记咀嚼了一下,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又挖了一勺。
“这口感……不腻,有果香,不烂。你们怎么做的?”
陈鹏飞正要说,魏局长咳了一声:“书记,技术问题嘛……等试点批下来,自然有方案报上去。”
书记哈哈一笑,放下勺子,“这不光是你们有技术,关键是,你们有干劲,有头脑。”
“魏局,”书记忽然转头,“你不是说陈家村要建厂没地批不下来么?现在看,这地,我批了!”
“从废矿区划出十五亩,归陈家村副食试点厂使用,汽水和罐头合并生产。县里专项补贴三千块,年底前,得有成品上市,行不行?”
“行!”陈鹏飞脱口而出。
书记又看他一眼,认真道:“不光要能卖,还要能供。县里以后要招待用罐头、汽水,就靠你了。”
“保证完成任务!”陈鹏飞站得笔挺,脸都涨红了。
书记又看向县办主任,“这孩子,挂个副厂长职务,试点期由魏建设挂点分管,一切问题由商业局负责统筹。”
魏局长一听,愣了半秒,随即咧嘴一笑,“书记放心,这事我管到底。”
院子里响起热烈掌声,乡里书记、村干部都露出难得的喜色。
就在这时候,村外突然响起鞭炮声,是三叔陈铁栓带着乡亲们点的,说是“喜迎贵人,喜报开门红”。
书记笑着走到门口,看到村口人头攒动,连最老的陈奶奶都出来了,一边念叨“祖宗保佑”,一边抹眼泪。
陈建祖憨厚一笑,“书记,这不是我儿子能耐,是咱陈家村三十年没开花,这会儿才结了果。”
书记拍拍他肩膀,“好好干,陈家村要变样,就从今天开始。”
书记一走,陈家村就炸开了锅。大队部门前贴出了大红条幅:“热烈庆祝陈家村试点副食厂获批,建设从我做起!”
队里连夜组织了一场大会,书记还没落座,屋里屋外已经围了几十号人,连红霞都把夜班推给同事跑回来看热闹。
陈建祖咳嗽了一声,主持开会:“各位乡亲,今天咱们聚在这,不是看热闹,是开个动员会。”
“这不是陈鹏飞一个人的事,是咱陈家村的事,是我们村能不能翻身的事!”
“书记刚批了地,罐头厂、汽水厂马上动工。县里还要从我们这里定点采购,这说明啥?说明咱村终于有盼头了!”
掌声雷动。
接着,陈鹏飞被推到了前头,村干部把红袖章往他胳膊上一套——写着“筹建组副厂长”五个字。
陈鹏飞脸一红,“我也就是会捣鼓几样吃的,能干多大事不敢说,但我保证,啥都给大家交代清楚,干干净净做事,明明白白分钱。”
“汽水厂、罐头厂不养懒人,不养熟人,全村老少,只要能干事,咱都欢迎!”
“还有,蜂场那边……”他说着,看向台下的李芳兰。
李芳兰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站起来不卑不亢:“我来带这个蜂场。”
“我们这两个月已经养了十一箱蜂,第一批蜂蜜已经装瓶,现在缺的是人手、时间,还有信心。”
“我不懂技术,但我肯干,大家要是不放心,也可以换人。”
人群里立刻有人喊:“放心!芳兰干活我们都见过!”
“她家去年给我家送蜂窝煤,雪天里脚都冻破了也没说个不字!”
“芳兰是个实在人!”
陈鹏飞看着她站在人群中,心里说不出的踏实。他明白,在这个年代,女人要抛头露面,是不容易的。
他接过话头:“蜂场以后就交给芳兰,咱罐头厂和汽水厂,也分出筹建队,按工种按岗位,明天上午十点前报名,先干起来!”
“书记还说了,年底前要出第一批产品。咱们不能砸了牌子!”
人群沸腾了。
村里年轻人摩拳擦掌,有的拉着袖子要报名,有的直接问有没有木工、电工岗位。连陈强都笑着说:“大哥,我读书少,但你看我这胳膊,抬猪腿不喘气,能干粗活!”
“你就负责看守仓库吧。”陈鹏飞回他一句,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三婶刘秀华扯着红霞嘀咕:“看咱弟妹那样子,像个正经干部了,以后怕是村里人都得仰着她说话喽。”
红霞看着台上的芳兰,轻轻笑了声:“那是她争的,不是抢的。”
动员会一直开到晚上,大家散去时,陈鹏飞独自站在大队部门口,望着天上月亮。
背后脚步声响起,是芳兰。
她走到他身边,轻声问:“你真打算一年开两厂?”
“不开厂咱们吃啥?”陈鹏飞语气不重,但眼里是光。
芳兰点点头,没说话,却从兜里掏出一张用过的粗纸,上面是她画的一个蜂箱分布图。
“这几天我琢磨着怎么扩大蜂箱,这些树下最适合,它们喜阴,离水源也近。”
陈鹏飞笑了,接过纸仔细看了看,忽然问她:“你累吗?”
芳兰歪头看他一眼:“这时候问这个干啥。”
“因为我想让你以后别太累。”陈鹏飞轻声说。
芳兰愣了愣,耳根微红,却只低头“嗯”了一声。
第二天一早,陈家村热闹得像过节似的。
村口尘土飞扬,一辆解放牌卡车缓缓驶来。车斗上满满一整排木箱子,上面写着红色油漆字:“易碎品·玻璃瓶”。
“来了来了,汽水厂的瓶子到了!”有人远远一嗓子喊出去,正在地头干活的村民扔下锄头就跑过来看热闹。
卡车嘎吱一声停在大队部门前,副驾驶下来的年轻人拿着回执单,“请问谁是陈鹏飞?”
“我就是。”陈鹏飞擦了把汗,快步迎了过去。
“这是你们申请的第一批玻璃瓶,一共一千八百只,都是标准汽水瓶。省轻工业厅给批的,领个签字。”
陈鹏飞接过笔签了字,又低头看了眼木箱,厚实的木板中缝里隐隐透出晶莹瓶身。他轻轻摸了一下箱角,玻璃冰凉——是真来了。
“鹏飞,你怎么搞来的?”一旁的会计瞪大眼,这可是稀罕物,现在连市里都很难调拨玻璃瓶。
“省里批的。”陈鹏飞语气轻描淡写,心中却明白,昨天魏局长那几通电话,分量不轻。
他一声招呼,陈强、陈东等十几位壮劳力过来卸货。还没等他开口,芳兰已经带着五六个女人从蜂场走来。
“这里不缺人,我带她们来帮忙的。”她手里还拿着一本小册子,是昨天晚上自己手抄的《蜂场操作记录本》。
陈鹏飞笑了:“你们这些女工倒是比男人上心。”
“那是,我们也要挣钱吃饭。”芳兰笑着顶回去,眼神坚定。
卸货时,玻璃瓶一个个搬进仓库。每放下一箱,陈鹏飞都要亲手检查有无破损。他知道,等汽水厂正式开工,每一个瓶子都得当个宝贝供着。
而另一边,蜂场也开始运转起来。
芳兰把自家院子隔出半边,挂上“蜂场筹备组”红布条,还专门请三婶刘秀华帮忙做了几身蜂帽和帆布罩衣。
女工队不大,九个人,芳兰、三婶是主力,还有陈奶奶也来凑热闹,说她“蹲不住,看人干心里痒”。
芳兰给她安排了喂糖水、挑蜂蜡的活,不累,还能让老人觉得有参与感。
“嫂子,你看咱这些蜂,真有用啊。”一位女工端着蜂框笑着说。
“当然有用,以后这一瓶蜂蜜能换半袋玉米。”芳兰一边整理蜂箱,一边认真回答。
“芳兰嫂,这事咱们都听你的,往后你说咋干咱就咋干。”
蜂场女队就这样立住了规矩,也立住了信服。
到了下午,陈鹏飞换上干净衣裳,准备去县里参加一个“工厂筹建专项对接会”。这次不比前几次,是县里各乡镇点名的产业对接,除了他,还有七八个镇的代表也要参加。
县工业科的杨科长前几天来过一趟,对罐头和汽水厂极感兴趣,还专门看了蜂场。走的时候说:“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但也得懂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