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第一批完成实训的十个村庄陆续返程。
送别的清晨,村道边站满了陈家村的村民。女工们给每位学员装了一包路上吃的点心,老陈头带着几个小孩挥着手,喊着“欢迎再来”。
站在车门边,张浩一边帮学员搬行李,一边交代:“回去以后,别着急推广,先稳住流程、先打好核心班底。别怕慢,怕的是一团火回去没人接。”
陈鹏飞走到车前,最后一次看了大家一眼,说:
“你们是第一批走出来的人,别人会等着看你们成不成。你们要是站住了,那后面的路就更容易开。”
有学员开口喊:“陈哥,你放心,我们干不成,不回来见你。”
“干不成回来见我也行。”陈鹏飞笑着挥手,“但回来前得想明白:你失败是为啥,不明白就白来一趟。”
车缓缓驶出村口,道边一面红旗迎风招展,上面印着“蜜果复制计划——第一期”。
这是陈家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经验出村”,也是整个“蜜果学院”从试点走向体系化传播的关键节点。
返程结束后,陈鹏飞没有休息,而是立刻召集“蜜果运营小组”开总结会。
祠堂会议室里,他在白板上写下几个问题:
1.
哪些村回去后能立刻启动?
2.
3.
哪些人回去以后需要驻点支持?
4.
5.
哪些操作环节存在结构性复用难题?
6.
林璐璐提出:“我们的系统后台目前只能支持本村操作,外村登录容易出错,建议开发多村协同版本。”
陈东也补充:“物流反馈里,外地村的客户处理效率比我们村慢三成。建议每个复制点配备一名我们村的客服轮岗驻点。”
芳兰则皱着眉头说:“我担心不是流程,是人心。他们在这里学得好,但回去以后会面对质疑,会被拖后腿,会有各种借口放弃‘规矩’。”
陈鹏飞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咱们能不能变成一个真正的‘系统孵化地’,不光要看教得多好,更要看咱送出去的人,在回到原土壤之后,是不是还坚持得住。”
“所以,从今天起,我们启动‘回访机制’。”
“每个试点村都设一位督导员,十五天内回访一次,记录、评估、问问题、做追踪。咱不怕他们做得不好,就怕他们做完不总结、遇事不吭声、出了问题全赖环境。”
众人点头。
那天晚上,陈鹏飞回到办公室,独自坐着写了一封邮件。
收件人,是一位刚刚离开的学员——张浩带过来的老村支书,七十岁,回村时说:“我这把年纪,不为自己干,我是想把经验留给下一任村干部。”
他在邮件里写:
“老支书:
您说过您担心年轻人不愿意接力,怕他们半途而废。
我想告诉您,您在陈家村学到的,不只是操作流程和罐头技术,您带走的,是一种‘一村人能靠规矩立起来’的思想。
您回村那天,我站在村口,看见您坐车离开。我心里想的是,如果这事能成,那未来全国能有上万个村庄不用求人,就能靠自己做出一个罐头,一瓶蜜,一条出路。
咱们都活了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让年轻人敢干一点,信一点吗?
只要您愿意,我保证,咱们陈家村这边的门永远开着。”
写完后,他点击发送。窗外月光洒在办公桌上,照着那份厚厚的“复制计划反馈表”。
那一刻,陈鹏飞忽然觉得:过去的两年,不是他一个人的抗争,而是真正成为了一群人的共同坚持。
而在祠堂的后堂里,芳兰也坐在灯下,给自己班组的女工们开小会。
她铺开一张大纸,在上面写下:
“下半年目标:女工带女工,输出五位女性驻点讲师。”
“我们不能总靠男人出去讲,我们女人也要讲,讲贴标、讲质检、讲售后。能操作机器的人,也能操作流程。”
陈鹏飞说:“你们要是站住了,不光是你们村能走下去,后面想走的、正在犹豫的、没敢迈出这一步的村,也就看见路了。”
车上的人一时没说话,有人红了眼圈,有人把手放在那瓶贴着自己名字的罐头上,像捧着一块沉甸甸的责任。
“我们会站住的。”一位中年男人忽然开口,他是湖南试点村的队长,过去几年合作社经营失败两次,这次是咬着牙借钱来的,“哪怕再摔一跤,我们也不回头了。”
“对,我们一定干起来。”另一位年轻的女支书举起拳头,“就算干不出‘蜜果牌’,也得让我们村有自己的牌子。”
陈鹏飞点点头,声音不大却格外坚定:“好。只要你们不回头,我们就不关门。蜜果学院永远给你们开着。”
车子启动,缓缓驶出陈家村,尘土飞扬。送行的人群渐渐散去,但村口那面写着“百村共学·第一批复制计划结业”的横幅还迎风飘着,红布在晨光里分外显眼。
“他们真的能成吗?”芳兰站在陈鹏飞身边,小声问。
“能不能成,不看今天讲了多少,看他们回去之后,还能不能顶住。”陈鹏飞望着远去的车影,“但只要他们能熬过第一个冬天,就有机会。”
“熬得过冬天,就见得了春天。”
说完这话,他回头望了眼老粮仓,一批新的报名申请正放在他桌上。第二批“蜜果复制计划”开始报名不到一周,报名村就突破了三十个,有的甚至来自偏远的西北、东北、云贵山村,还有人手写了三页纸的申请信寄到村委,说“愿意亲自来扫地,只求旁听几节课。”
林璐璐抱着资料跑来:“鹏哥,第二批要不要筛一筛?有些是冲着热度来的,怕到时候撑不住。”
陈鹏飞没立刻答,只是拿起一张申请表,那上面写着:
“我们村种了三十年苹果,一直卖不上价;合作社开了三次,三次都黄了。我们已经没有路了,但看到你们走出来了,我想,再试一次。”
他把纸放下,语气平静:
“谁真想干,我们就真教。再穷的村,只要有人想干,我们就不拒绝。”
“如果我们教的第一批人真能站稳,那陈家村教人的这套,就不只是一个故事,而是一种路径。”
于是,他拍板定下:
第二批复制计划扩至二十个村,推行“陪跑+驻点+后期跟进”三位一体机制。
而与此同时,市里农业局也给出了反馈:将陈家村与蜜果学院纳入全市“乡村能力建设试点示范”,给予三年专项资金支持,并开放本市新型职业农民进修指标,优先送往蜜果学院培训。
“你们这是从一个村教全市。”局长在电话中笑着说。
“我们不是教市,是教人。”陈鹏飞答,“只要愿意听,我们就教。”
……
转眼到了七月,暑气渐浓,村里开始准备第一期《蜜果复训教材》的成稿。
林璐璐和几位年轻人承担起整理任务,把过去半年实操笔记、经验案例、制度模板、课堂记录全部整合成册,取名《从一瓶罐头开始——乡村产业组织实训教程》。
书一出来,陈鹏飞翻着翻着,忽然停下了手。
他看见了第42页,是张浩在返乡后记下的一段话:
“我是一个失败过的人。但当我站在陈家村的流水线旁,看着工人一个个贴上名字标签的罐头,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农村人也可以为自己干出个名堂。”
这一页,他看了很久。
“这书,别拿去卖。”他说,“把它当作工具,用得上的拿去改、去抄、去套、去试。”
“我们出的不是教材,是‘敢信’两个字。”
林璐璐点头:“我们还准备做个视频版,发到线上,有些来不了现场的村,也能看看。”
“好。”
“再之后呢?”她问。
陈鹏飞沉默了一会儿,说:
“之后,就让‘蜜果学院’慢下来。”
“让它成为常态,而不是热点。”
“一个村庄的教室,真正有价值的,不是天天有掌声,而是年年有人回来、年年有人走出去、年年有人带着一点希望再回来。”
……
到了八月,第一批复制村陆续传来消息。
张浩的合作社完成了第二次出货,首次实现盈利分账;江西一名学员返村后将蜂蜜标准流程落地,获得了县里的项目对接;甘肃一个试点村正在建设独立贴标车间,沿用蜜果制度打通了乡村电商对接平台。
陈鹏飞不动声色,默默在白板上记下每一个消息,只在某晚对芳兰说了一句:
“这条路,终于有了回响。”
那一晚,他又翻出那张最初的村志草稿,扉页上只有几个字:
“我们能不能靠自己,改写一座村庄的命运?”
如今,他知道答案了。
是的,他们可以。
也许慢,也许苦,也许走得寸步难行。
但他们真的,在靠着自己,把一座村庄,变成了别的村庄也能仰望、模仿、甚至走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