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孤城血旗(1 / 1)

河东道·汾水冰河

风停了。雪也停了。但死寂比风雪更可怕。铅灰色的天穹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要塌下来。宽阔的汾水河面被严寒彻底封死,冻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死气沉沉的灰白色冰原。冰层厚达数尺,坚硬如铁,反射着惨淡的天光,寒气刺骨,吸一口都像要把肺管子冻裂。

然而,就在这寂静的死亡冰原上,一条由无数黑点组成的蜿蜒长蛇,正艰难而缓慢地蠕动。那是史思明拼凑起来、由叛军精锐押送的庞大粮队!数百辆粗陋的大车,用厚木板加固过,车轮深深陷进压实的雪壳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拉车的骡马口鼻喷着粗重的白雾,每一次迈步都异常吃力,蹄铁在冰面上打滑,留下杂乱的印记。车上堆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里面是勉强搜刮来的谷子、黍米,甚至掺杂着大量麸皮和草根。更多的则是用草席捆扎的干草料,这是维系叛军战马最后一点体力的命根子。

押送的叛军士兵裹着抢来的、五花八门的厚袄皮袍,依旧冻得脸色青紫,缩着脖子,拄着长矛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车队旁。警惕的目光不时扫过冰河两侧那被厚厚积雪覆盖、死寂无声的丘陵林地。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头发毛。雀鼠谷那场烧红了半边天的风雪大火,还有沁水仓冲天的黑烟,像噩梦一样缠着他们。谁也不知道,那支如同鬼魅般的唐军轻骑,会不会从哪个雪窝子里再钻出来。

“都他妈给老子打起精神!” 押粮官是个满脸横肉的络腮胡,骑在一匹还算健壮的杂毛马上,挥舞着皮鞭,声音嘶哑地咆哮,“过了前面那道冰弯,离大帅大营就不远了!谁敢磨蹭,耽误了军粮,老子剥了他的皮点天灯!”

鞭子抽在几个动作稍慢的民夫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民夫们麻木地踉跄了一下,咬紧牙关,用肩膀死死顶住沉重的车辕,继续向前挪动。他们是叛军从沿途村镇掳来的,衣衫褴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

就在粮队如同笨拙的巨虫,缓缓蠕动到冰河一处略显宽阔的河湾地带时——

“呜——呜——呜——!”

三声凄厉尖锐、如同鬼哭般的骨哨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冰原的死寂!这声音不是来自一个方向,而是如同从四面八方、从厚厚的积雪底下、从冰冷的空气本身中钻出来!

“敌袭——!” 押粮官汗毛倒竖,惊恐的嘶吼瞬间变了调!

晚了!

就在骨哨响起的刹那,冰河两侧原本看似平静的雪坡、灌木丛、甚至几处突兀的冰棱之后,猛地站起无数个白色的身影!他们身上披着厚厚的、与雪地融为一体的白麻布斗篷,脸上涂抹着灰白的泥浆,只露出一双双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正是王思礼和他那支如同雪地幽灵般的三千轻骑!

“放——!” 王思礼的咆哮如同雪豹的怒吼,在冰河上空炸响!

“嗡——!嗖嗖嗖——!”

数百张早已引满的强弩同时激发!冰冷的弩矢带着死神的尖啸,如同黑色的冰雹,狠狠泼向冰面上猝不及防、挤作一团的叛军押粮队和民夫!

“噗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闷响连成一片!押粮的叛军士兵如同被割倒的稻草般纷纷栽倒!惨叫声、马匹受惊的嘶鸣声瞬间打破了冰原的寂静!中箭的骡马疯狂地挣扎蹦跳,将沉重的粮车拖拽得东倒西歪!

“稳住!结阵!结阵——!” 押粮官目眦欲裂,挥舞着战刀试图组织抵抗。但混乱已经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民夫们惊恐地哭喊着四散奔逃,反而冲乱了本就惊慌的叛军阵脚。

“第二队!上——!” 王思礼根本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马刀狠狠向前一挥!

另一批唐军轻骑如同离弦之箭,从雪坡后猛冲而下!他们没有直接冲击混乱的敌阵,而是灵巧地分成数股,如同锋利的尖刀,沿着冰河边缘高速掠过!目标直指那些满载粮草、行动笨拙的大车!

“砸——!” 带队的校尉厉声高呼!

这些唐军骑士马鞍旁都挂着几个黑乎乎的、用厚厚油布包裹的陶罐!他们冲到粮车近前,借着马速,奋力将陶罐狠狠砸向车上的粮袋、草垛!甚至直接砸在冰面上叛军密集的地方!

“啪嚓!啪嚓!啪嚓!”

陶罐纷纷碎裂!一股浓烈刺鼻、令人作呕的黑色粘稠液体瞬间泼溅开来!溅满了粮袋、草料、车辕、冰面,甚至周围叛军士兵的身上!这正是唐军秘制的猛火油!

“火把——!” 王思礼的吼声如同催命符!

早已准备好的第三队唐军骑兵风驰电掣般掠过!他们手中高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在掠过粮车的瞬间,奋力将火把掷向那些被猛火油浸透的地方!

“轰——!呼啦——!”

一点火星落下,瞬间爆燃!橘红色的火焰如同贪婪的恶魔之舌,猛地窜起数丈高!猛烈地舔舐着沾满油脂的粮草!干燥的草料和谷物是最好的燃料!火势蔓延的速度快得惊人!一辆车!两辆车!十辆车!整个冰河河湾,瞬间化为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

“啊——!火!火啊——!” 叛军士兵和民夫发出绝望的惨嚎!身上沾了猛火油的士兵瞬间变成了翻滚哀嚎的火人!拉车的骡马受惊发狂,拖着燃烧的粮车在冰面上横冲直撞,撞翻更多的车辆和人!冰面在高温炙烤下发出噼啪的爆裂声,融化的冰水混合着油脂、鲜血,流淌成一条条污秽粘稠、燃烧着火焰的溪流!

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刺鼻的焦糊味、皮肉烧焦的恶臭弥漫开来!冰与火的地狱,在死寂的汾水冰原上狰狞上演!

“撤!快撤啊——!” 押粮官肝胆俱裂,再也顾不得什么军粮,拨转马头就想逃命!

“想跑?!” 王思礼眼中杀机爆射,猛地摘下挂在马鞍旁的强弓,搭上一支特制的三棱透甲箭!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

“噗嗤——!”

冰冷的箭镞精准地从押粮官的后心贯入,前胸透出!他惨叫一声,栽落马下,瞬间被后面奔逃的乱马踩成了肉泥!

“杀——!一个不留——!” 王思礼抽出横刀,发出震天的怒吼!三千如同白色死神般的唐军轻骑,如同下山猛虎,狠狠撞入已经彻底崩溃、陷入火海和混乱的叛军队伍中!刀光闪烁,血浪喷涌!汾水冰河,彻底变成了修罗屠场!史思明赖以续命的最后一点粮草希望,在冲天烈焰和凄厉的哀嚎中,化为灰烬!

蒲州城·西门口

寒风卷过残破的城垣,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一股难以形容的焦臭。城头,那面曾经代表大唐荣光的玄色战旗,如今已是千疮百孔,被凝固的血浆染成了暗褐色,在呼啸的寒风中无力地抖动着,如同垂死巨兽的最后喘息。

张巡扶着冰冷的、布满刀砍箭痕的垛口,身体微微佝偻着。他身上的明光铠早已失去了光泽,布满暗红色的血痂和黑色的烟熏火燎痕迹,好几处甲叶扭曲变形,甚至能看到里面渗出的、已经冻结的暗红。头盔早已不知去向,散乱的花白头发被血污和汗水黏在额角脸颊。那张曾经儒雅的面容,如今枯槁得如同深秋的树皮,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布满血丝的眼球里,燃烧着的却是一种近乎非人的、令人心悸的平静火焰。

他缓缓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城头。触目惊心。

城墙内侧,靠着女墙根,密密麻麻躺满了人。大多是重伤无法行动的唐军士卒,裹着沾满血污、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压抑的痛苦呻吟。许多人伤口已经化脓溃烂,苍蝇嗡嗡地围着飞舞。更可怕的是那股弥漫的、若有若无的…肉香?张巡的目光掠过几处熄灭不久的火堆残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抽搐,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城垛后面,还能站立的士兵不足千人。他们大多和他一样,甲胄破烂,兵器崩口卷刃,脸上是同样的枯槁和麻木,只有握着武器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每个人的眼神都空洞地望着城外,望着那片被叛军营盘覆盖的、黑压压的原野。饥饿,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噬咬着每一个人的五脏六腑,也噬咬着他们最后的意志。

城下,叛军新一轮的进攻刚刚被打退。护城河早已被尸体和杂物填平,城墙根下,层层叠叠堆积着双方士兵的尸体,在寒冷的空气中冻结,形成一道恐怖的、血肉筑成的斜坡。崔乾佑显然改变了策略,不再强攻,而是像毒蛇一样死死缠住蒲州,用饥饿和绝望来瓦解这座孤城最后的抵抗。

“将军…” 副将雷万春拖着一条几乎被砍断、用破布条草草捆扎的伤腿,一瘸一拐地挪到张巡身边,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弟兄们…实在…实在撑不住了…最后一点树皮…昨天就吃光了…连…连老鼠…都抓不到了…” 他布满血污和冻疮的脸上,肌肉因为巨大的痛苦和更深的绝望而扭曲着。

张巡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城外叛军营盘上空升起的袅袅炊烟。那烟,在死寂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带着肉香和麦饭的诱惑,无情地嘲笑着城上的地狱。

“杀马。” 张巡的声音低沉而平静,没有任何起伏,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每个人的心脏。

“将军?!” 雷万春和旁边几个还能站立的校尉都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张巡的背影。战马!那是骑兵的命根子!是突围最后的希望!也是许多将士朝夕相处的伙伴!

“所有战马,全部杀掉。” 张巡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马肉,分给所有还能拿得起刀的弟兄。马骨…砸碎了熬汤。” 他顿了顿,补充道,“把马皮…也剥下来,煮软。”

“可是将军…” 一个年轻的校尉带着哭腔,“马杀了…我们…”

“没有马,我们或许会死。” 张巡猛地转过身,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的火焰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扫过众人,“但不杀马,我们现在就会饿死!连拿起刀,多拉一个垫背叛贼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喉咙般的沙哑,“蒲州!就是钉在崔乾佑喉咙里的一根刺!只要我们还站着!他就别想舒舒服服地去打潼关!去祸害关中!多撑一天!陛下就多一分胜算!潼关就多一分稳固!长安的百姓…就多一分活路——!”

他猛地一指城外那连绵的叛军营帐,声音如同受伤孤狼的咆哮:“看看!看看那些杂碎!他们在吃肉!在喝酒!在等着我们饿死!等着看我们的笑话!” 他枯瘦的手指狠狠戳着自己的胸口,“我们!是大唐的兵!是守卫家园的汉子!就是死!也要让这些叛贼记住!蒲州城头!还有能咬碎他们骨头的硬骨头——!”

城头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寒风呜咽。士兵们看着将军那形销骨立却挺立如山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焚烧一切的决绝火焰,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冲散了饥饿和绝望!

“拆屋!” 张巡的声音再次响起,斩钉截铁,“把城里所有空置的、倒塌的房屋!梁柱!门板!桌椅!所有能烧的木头!全给老子拆了!堆上城头!告诉崔乾佑!我们蒲州城!还有‘柴火’!还有‘炉灶’!等着煮他的狗肉——!”

“还有!” 张巡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城墙下那片血肉斜坡,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把…把城下那些叛贼的尸体…拖上来!冻硬的…给老子用斧头劈开!扒下他们的皮甲!割下他们的…肉!煮熟了!分下去!”

“呕…” 终于有年轻的士兵再也忍不住,扶着冰冷的墙砖剧烈地呕吐起来,吐出的只有酸涩的胆汁。

张巡却仿佛没看见,他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告诉每一个弟兄!吃下去!想活命!想多砍几个叛贼报仇!就他娘的给老子咽下去!我们吃的不是人肉!是豺狼的肉!是叛贼的肉!是畜生不如的东西的肉——!吃了它!长力气!给老子守住这城——!”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早已崩口无数、被血染成暗红色的横刀,刀尖直指城外叛军帅旗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震彻城垣、令鬼神惊泣的咆哮:

“传令——!”

“…把老子那面‘粮’字旗——!”

“…给老子挂到城楼最高处——!”

“…用那些叛贼杂碎的狗头——!”

“…给老子挂满城垛——!”

“…让崔乾佑看清楚——!”

“…蒲州城!粮草充足——!”

“…有的是‘肉’——!!!”

“遵命——!” 雷万春第一个嘶声应和,眼中血泪迸流!他猛地转身,对着同样被激发出最后凶性的士兵们吼道:“都听见了吗?!杀马!拆屋!拖‘肉’——!挂‘粮’旗——!”

“吼——!吼——!吼——!” 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从城头每一个角落爆发出来!求生的本能被扭曲成最极致的疯狂!士兵们红着眼睛,如同恶鬼般扑向城下!拖拽那些冻硬的尸体!冲向城内残存的房屋!抽出斧头砍向仅存的、瘦骨嶙峋的战马!

很快,一面巨大的、用破旧帐篷布仓促缝制的旗帜,在蒲州城最高的城楼箭塔上,迎着寒风猎猎展开!上面用浓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叛军鲜血,写着一个巨大的、狰狞扭曲、散发着冲天血腥气的字——粮!

同时,在面向叛军营盘的西面城墙上,一根根粗大的木桩被钉入女墙!木桩顶端,赫然悬挂着一颗颗被冻得青紫、面目狰狞的叛军士兵头颅!密密麻麻!如同地狱丰收的果实!在惨淡的天光下,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孤城最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粮草”!

当这面血红的“粮”字旗和那一片恐怖的“人头粮垛”出现在蒲州城头时,整个叛军营盘,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喧嚣的炊烟都似乎凝固了。无数叛军士兵抬头望着那面旗帜和密密麻麻的人头,脸色煞白,眼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压过了营中的篝火。

帅旗下,崔乾佑手中的马鞭“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死死盯着那面在寒风中招摇的血旗,还有城垛上那一片狰狞的“首级”,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一股混合着恶心、愤怒和…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疯子…张巡…你他妈就是个疯子…魔鬼…” 崔乾佑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第一次感觉到,这座看似摇摇欲坠的孤城,这座他志在必得的蒲州,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啃食着自己血肉和敌人尸体、随时会扑上来同归于尽的洪荒凶兽!那面血旗,就是它最后的、最疯狂的咆哮!那累累首级,就是它永不屈服的獠牙!

逻些

酥油灯在巨大的鎏金佛像前跳跃着昏黄的光,浓郁的藏香混合着酥油茶和某种昂贵香料的气息,弥漫在宏伟而幽深的大殿中。厚重的羊毛挂毯隔绝了外界的严寒,暖意融融。然而,殿内的气氛,却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更加凝重、压抑,仿佛空气都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吐蕃赞普赤松德赞端坐在镶嵌着宝石和象牙的黄金宝座上。这位年轻的赞普,继承了其父赤德祖赞的雄心和面容,但此刻,他那张原本英武的脸上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霾,眉宇间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被深深冒犯的惊怒。他手中紧紧捏着一只纯金镶嵌绿松石的酒杯,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大殿中央,巨大的织花地毯上,跪伏着几个风尘仆仆、满身血污的泥婆罗使者。他们匍匐在地,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语无伦次地哭诉:

“…赞普!天神啊!救救您的属民吧…魔鬼…魔鬼从天而降…他们…他们穿着黑色的甲胄…像雪山的岩石一样坚硬…像雪豹一样敏捷…他们…他们从北边最高的雪山上冲下来…我们…我们毫无防备…阳布城…陷落了…王…王他…”

为首的使者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血污和尘土,眼中是巨大的惊恐和绝望:“…王的首级…被…被那些魔鬼…割走了!他们说…他们说…是…是大唐…安西军…夫蒙灵察…奉唐皇之命…来…来讨还血债…为…为高仙芝…为安西四镇…报仇雪恨——!”

“哐当——!”

赤松德赞手中的金杯失手坠地!滚烫的青稞酒泼洒在华丽的地毯上,留下深色的污渍。清脆的碎裂声在大殿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整个大殿瞬间落针可闻!所有吐蕃贵族、大臣、高僧,全都僵立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夫蒙…灵察…?” 大论论莽罗支的声音干涩无比,如同砂轮摩擦,“他…他不是应该被困在安西…在怛逻斯…被大食人…” 他猛地顿住,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安西军!那支被打散、被认为已经彻底消亡的铁军!竟然如同幽灵一般,穿越了连吐蕃最勇敢的猎人都视为绝域的莽莽昆仑雪山!袭击了他们从未想过会被攻击的、温暖的后花园——泥婆罗!还…还割走了泥婆罗王的首级!

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失败!这是对整个吐蕃王朝尊严最赤裸裸的践踏!是最恶毒的羞辱!是夫蒙灵察代表大唐皇帝,狠狠抽在赤松德赞脸上的带血耳光!

“安西军…竟敢…竟敢如此!” 赤松德赞猛地从宝座上站起,英俊的脸庞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胸膛剧烈起伏!泥婆罗王是他的藩属,是他牵制天竺、拱卫西南的重要棋子!更是他“天可汗”威仪的一部分!如今,王都被破,国王被杀,首级被夺…这消息一旦传开,那些本就摇摆不定的苏毗、羊同、白兰等附属部落会怎么想?那些刚刚被压下去的反对声音…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夫蒙灵察能翻越雪山奇袭泥婆罗,那他…他会不会有朝一日,也突然出现在逻些城下?!那些传说中连牦牛都爬不上去的雪山绝壁,真的能挡住这群复仇的恶魔吗?

“赞普!” 一名负责逻些城防的万夫长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逻些…逻些城防…是否…是否需要…”

“闭嘴!” 赤松德赞厉声打断他,但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惶却被论莽罗支敏锐地捕捉到了。

“赞普息怒。” 论莽罗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而凝重,“夫蒙灵察此举,意在震慑!他孤军深入,兵力必然有限!绝无能力威胁逻些根本!当务之急,是立刻封锁泥婆罗方向所有山口!增派精锐斥候,务必找到这支唐寇的踪迹!同时…”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泥婆罗王虽死,但其子尚在。我们应立刻派兵进入泥婆罗,扶立新王,稳定局势,并借此机会,彻底掌控泥婆罗军政!绝不能让唐寇在西南埋下钉子!”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蛊惑:“赞普,唐寇此举,恰恰暴露了他们已是强弩之末!只能行此险招,妄图扰乱我方后方!如今李唐内部叛乱未平,潼关战事胶着,苏定方在河东疲于奔命…正是我们与拔野古、回纥会盟,给予李唐致命一击的最佳时机!只要拿下长安,诛杀李琰!夫蒙灵察这支孤军,不过是无根浮萍,迟早覆灭!”

赤松德赞胸膛起伏,脸色变幻不定。论莽罗支的话,像一剂强心针,暂时压下了他心头的惊涛骇浪。是啊,长安!只要拿下长安!一切耻辱都将被洗刷!一切威胁都将烟消云散!

他缓缓坐回宝座,眼中重新凝聚起鹰隼般的锐利和属于高原雄主的狠戾:“大论所言极是!传本赞普旨意:即刻封锁西南山口!调动禁卫军一部,由你亲自统率,火速进入泥婆罗!扶立新王,清剿唐寇余孽!同时…” 他猛地看向殿外,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望向遥远的东方,“派出最快的信使!告诉阿史那敏和移地健!本赞普…同意他们的条件!会盟之期…就定在…黄河冰封最坚之时——!”

布达拉宫的金顶,在高原惨淡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逻些的鹰旗依旧高高飘扬,但一股来自雪山绝域的、带着血腥和复仇气息的寒风,已经悄然吹入了这座高原圣城的心脏,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冰冷的裂痕。长安的诱惑与雪域后方的威胁,如同两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年轻的赞普和他庞大的帝国。

长安·灞上·新垦军屯

夜色如墨,寒风呜咽着从简陋土屋的缝隙中钻入,吹得案头那盏摇曳的油灯火苗忽明忽暗。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榻、一案、一柜而已。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炭火燃烧的呛人烟气和浓郁苦涩的药味。

上官婉儿裹着那件已经沾了不少泥点的银狐裘,蜷缩在冰冷的榻上。左肩的箭伤在寒夜里如同无数细针攒刺,一阵紧过一阵地抽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小腹深处那隐隐的、陌生的悸动。太医署王焘那张欲言又止、充满惊惶的脸,还有高力士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沉重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她轻轻抚摸着平坦的小腹,指尖冰凉。这里,竟然孕育着一个生命。一个…流着李唐皇室血脉的生命。这本该是天大的恩宠,是无数后宫女子梦寐以求的机缘。可对她而言,在这风雨飘摇、杀机四伏的长安,这却是一道催命符!张皇后那双隐藏在慈和表象下的、如同毒蛇般的眼睛,仿佛就在这昏暗的灯光里冷冷地盯着她。

“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不得不弓起身子,牵扯到肩伤,痛得她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她连忙用没受伤的右手捂住嘴,压抑着咳声,生怕惊动外面值守的护卫。咳声止住,掌心却留下一点刺目的猩红。

她看着掌心的血点,眼神有一瞬间的涣散。潼关…河东…范阳…陛下…他怎么样了?这偌大的长安城,这摇摇欲坠的大唐江山…还有这腹中尚未成型的骨肉…千斤重担,竟都压在她这早已不堪重负的肩头。

绝望的阴云,几乎要将她吞噬。

就在这时!

“笃…笃笃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特殊节奏的敲击声,从土屋那扇简陋的后窗传来。声音极轻,混杂在风声中几乎难以分辨。

婉儿猛地抬头!黯淡的眼眸中瞬间爆发出锐利的光芒!这节奏…是朔方军与长安密使约定的紧急联络暗号!只有最核心的几个人才知道!

她强撑着坐起身,忍着剧痛,悄无声息地挪到后窗边,用还能活动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拨开窗栓。一股刺骨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

窗外,夜色深沉。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狸猫般敏捷地闪入屋内,随即反手轻轻关上了窗户。来人摘下蒙面的风帽,露出一张年轻却饱经风霜、沾满尘土的脸,眼神锐利如鹰,正是郭子仪派往长安联络的心腹校尉!

“上官待诏!” 李晟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丝急切,“末将李晟,奉汾阳王密令,星夜来见!”

“李校尉请起!快说!郭老令公有何示下?朔方军…陛下…潼关如何了?” 婉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晟起身,警惕地扫视了一下简陋的屋内,确认安全,才凑近一步,声音更低:“待诏放心!陛下虽仍在潼关,然龙体尚安!潼关有哥舒翰老将军坐镇,叛军虽众,急切难下!汾阳王已率朔方主力出灵武,正星夜兼程东进!然…” 他眉头紧锁,“河东苏老将军被史思明主力与拔野古、回纥联军牵制于雀鼠谷一线,难以脱身!叛军又焚毁沁水仓,断我粮道!河东战局…危若累卵!汾阳王最忧者,乃叛军与胡虏合流,若其突破河东,南下与围攻潼关之敌夹击…则…潼关危矣!长安危矣!”

河东!又是河东!婉儿的心沉了下去。苏定方被死死拖住,郭子仪鞭长莫及…潼关背后,已经门户洞开!

“郭令公…需要长安做什么?” 婉儿强迫自己冷静,声音恢复了一丝往日的清冷。

李晟看着眼前这位脸色苍白如纸、肩伤未愈、却依旧挺直脊梁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敬佩和不易察觉的怜悯。他从怀中极其小心地掏出一个密封的铜管,双手奉上:“汾阳王密信在此!言…欲解河东潼关之危,关键在‘断’!断史思明与拔野古、回纥之盟!断叛军之粮!断胡虏南下之念!然朔方军远在千里,难施巧力…长安…或可借力打力!”

婉儿接过冰冷的铜管,指尖微微颤抖。她走到油灯下,用指甲小心剔开火漆,抽出里面卷得极紧的薄绢。借着昏暗的灯光,她快速扫过上面郭子仪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内容不多,核心只有几点:利用拔野古与回纥、吐蕃之间本就存在的猜忌;策动叛军内部如田承嗣等野心家;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与虎谋皮,也要阻止胡虏叛军合流!最后一行字,墨迹似乎格外凝重:“…事急从权!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长安…系于待诏!”

“非常之法…” 婉儿喃喃自语,握着密信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郭子仪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为了大局,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可以用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这封密信,既是托付,也是一道沉重的枷锁,更是一柄悬在她头顶的双刃剑!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摇曳的灯火,仿佛穿透了土屋的墙壁,看到了远处那片在寒风中孕育着渺茫希望的新垦土地。青苗…破土…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心中的迷雾!

她猛地看向李晟,那双因伤痛和疲惫而黯淡的眼眸,此刻却燃烧起一种近乎妖异的光芒,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李校尉!” 婉儿的声音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立刻返回!告诉汾阳王…”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如同刀刻斧凿:

“…‘灞上青苗已破土’!”

“…‘北地风雪…当有变’!”

“…长安…自有‘断链’之策——!”

“…请他…务必…守住潼关!静待…河东捷报——!”

李晟浑身一震!他虽不完全明白“灞上青苗已破土”的深意,但婉儿眼中那孤注一掷的火焰和话语中斩钉截铁的决绝,让他瞬间感受到了巨大的分量!这绝不仅仅是一句简单的传话!

“末将…遵命!” 李晟不再多问,重重抱拳!他知道,这位看似柔弱的待诏,将要走出一步惊天动地的险棋!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将这决绝的回应,带回给汾阳王!

身影如同鬼魅,再次融入窗外的黑暗,消失无踪。

屋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油灯的火苗还在不安地跳动。

婉儿缓缓坐回冰冷的榻边,左手下意识地再次抚上小腹。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迷茫和恐惧,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神圣的决然。

孩子…娘亲对不起你…未让你生于太平盛世…

但…若娘亲此计能成…

你或许…真能生于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

为了陛下…

为了大唐…

也为了…你…

婉儿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散,只剩下冰冷的、如同淬火精钢般的锋芒。她腹中的龙种,这柄悬在头顶的双刃剑,此刻,却成了她手中最重、最意想不到的砝码!一步踏错,粉身碎骨。一步踏对…或许真能撬动这危如累卵的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