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涉淇(下)(1 / 1)

山河焰 正版木十八 1788 字 9小时前

哥舒衔月冲出暗道时,北奚短刀上的血珠正顺着刀尖往下淌。

七名景州轻骑跪在雨中,为首者怀抱着被斩断的军旗,旗面浸透的鲜血在暴雨冲刷下晕染出诡异的粉雾。

“王妃!”断臂的校尉用牙咬开箭囊,“三百弟兄……就剩这些了。”

暴雨砸在残破的铠甲上,奏出催命的鼓点。

梁九思解下腰间酒囊浇在刀刃上,浑浊的酒液混着血水流进护城河:“等出了城,老子请弟兄们喝……”

未完的话语融进城楼传来铁链绞动的轰鸣。

穆翊翻身上马时扯断了缰绳,暴喝声压过交织的杂声:“主上、王妃先走!老梁随我破门!”

二十丈外的朱雀门正在缓缓闭合,门缝间泄出的火光映出一副苍老的面容。哥舒衔月反手抽出三支鸣镝箭,箭尾银铃在雨中发出垂死的哀鸣。当第一支箭射穿门吏咽喉时,梁九思的弯刀已经斩断三支飞来的弩箭。

“放闸!”城楼上传来嘶吼。

千斤闸落下的瞬间,穆翊借着冲势腾空跃起,双刀交叉卡进闸门铁槽,火星如瀑般倾泻在众人头顶。

梁九思暴喝一声策马撞向门缝,肩甲在青铜门钉上刮出刺目火花。

“走啊!”

马蹄踏碎夏夜流火,乙弗循的蟒纹补服在夜风里诡异地招展。

萧凝的尸身伏在她背上,金线嫁衣缠着发梢,珊瑚珠串随着颠簸一下下敲打她的腰封。

“主上!”

穆翊的刀锋劈开迎面飞来的铁蒺藜,火星溅在梁九思裸露的肩头。

老兵奴大笑起来:“这点火星子,可比不得柔玄镇的雪夜烤人肉!”

话音未落,三支穿云箭破空而来,他反手挥刀斩断两枚,第三支擦着耳际飞过,在乙弗循的鎏金马鞍上撞出火星。

哥舒衔月突然勒马,北奚短刀映出城楼上白发苍苍的身影——崔蘅的紫袍在夜风里翻卷如旗,他身后的弓弩手正在给重弩上弦。

“走!”梁九思的吼声响彻长街,他布满刀疤的脊背撞开半尺宽的门缝,青铜护心镜与铁闸相撞迸溅出火星。

哥舒衔月的战马几乎是贴着地面窜过门洞,马尾被铁齿绞断的刹那,穆翊反手掷出腰间酒壶。

“老梁!”琥珀色的酒液在空中折射着火光,梁九思布满血污的脸上绽开笑意。

他单手接住酒壶仰头痛饮,另一只手却将弯刀深深插入青砖,用身躯死死抵住正在闭合的铁闸。

“快走!”梁九思的嘶吼混着血沫喷溅在滚烫的城门上,“别回头!”

乙弗循本能地伏在马背上,铁箭擦着金冠飞过,削断几缕青丝,怀中的萧凝早已冰凉,玉簪却还固执地别在鬓间,随着颠簸一下下戳着她的锁骨。

哥舒衔月的北奚马人立而起,她反手掷出短刀,城楼上持弩的禁军应声坠落。

“老匹夫!”趁势冲杀出城的梁九思啐出一口血沫,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不得好死!”

暴雨就是在这时倾盆而下。

乙弗循的坐骑率先冲出城门,马蹄铁在湿滑的石板上打滑。

“崔相……”乙弗循的指甲掐进掌心。

八十丈外的城楼上,南燕国相正亲手拉开那张御赐的灵宝弓,鎏金箭镞在雨中泛着幽蓝寒光,直指哥舒衔月后心。

破风声撕开雨幕的刹那,梁九思从斜刺里冲出,这个浑身是血的老兵奴像头濒死的熊罴,用胸膛迎上了那支重箭。

但炸响的惊雷声掩过了飞箭的呼啸,众人只看见梁九思的青铜护心镜在箭矢冲击下凹陷变形。

雨幕逐渐变得稠密,官道两侧的稻田泛起白茫茫的水雾。

穆翊的坐骑仰天长嘶,前蹄陷入泥坑,梁九思的弯刀及时劈断缠住马腿的荆棘,青铜甲胄上又添新痕:“大将军这马术,还不如当年柔玄镇的娃娃兵!”

“放屁!”穆翊抹了把脸上的血水,“沅川羽林卫的马术,哪个不是老子教的——”

惊雷淹没了后半句话。

乙弗循忽然勒马,哥舒衔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密林深处隐约有旌旗闪动,萧凝的嫁衣金线在雨中暗沉如铁,腕间的珊瑚珠不知何时崩断了个干净,零落着坠入泥泞。

“进山!”哥舒衔月折断斜插在树干的箭矢,“走官道必死无疑。”

梁九思剧烈咳嗽几声,暗红的血顺着指缝渗进缰绳,他不动声色地抹了把嘴角:“王妃说的是,末将先去探路。”

不等众人反应,老兵奴已策马冲进雨幕,青铜甲在树影间忽闪,像一盏飘摇的鬼火。

暴雨冲刷着山间小道,马蹄踏碎的水花中泛起血腥味。

穆翊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暴喝:“老梁!你他娘中箭了是不是?”

前方身影晃了晃,梁九思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大将军眼花了,这是方才城楼上溅的——”

惊雷炸响的刹那,众人看清了那道贯穿后背的箭伤:羽箭尾端的白翎早被血染红,随着颠簸在甲胄间摇晃,像朵凋零的荼蘼花。

“下马!”哥舒衔月的声音带着北奚人特有的冷厉,“进密林!”

芭蕉叶在暴雨中翻卷,梁九思终于从马背跌落。

青铜甲撞在青石上发出闷响,他试图撑起身子,手掌却陷进松软的腐叶,他的战马哀鸣着用鼻尖去拱主人,却只蹭到满嘴粘稠的血浆。

乙弗循跪坐在泥水里,颤抖着解开他的甲胄,箭簇入肉的闷响仿佛还在耳畔——原来方才城门处那声异响,是这汉子生生折断箭杆的动静。

“梁大哥!”哥舒衔月扑跪在泥泞中,她扯下颈间狼牙项链,颤抖着去堵那个碗口大的血洞。

“老梁!”穆翊的喊声变了调。

雨水冲刷着梁九思花白的鬓角,将他眼角的刀疤洗得发亮。

老兵奴浑浊的瞳孔映出乙弗循苍白的脸:“主上……还记得绥州的雪吗?”他咧开渗血的嘴角,“那年您把我和兵奴弟兄们从绥州带出来……建功立业……荡平北境……”

“九思……”乙弗循第一次用这样颤抖的称呼,老兵奴的里衣早已被血浸透,腰间的旧伤疤像蜈蚣般狰狞,那是北境服役时留下的印记。

穆翊一拳砸在树干上,芭蕉叶上的积水倾泻而下,混着他脸上的水痕:“老梁你他娘的给老子挺住!说好要一起在羽丘城头喝庆功酒!说好要给我儿当骑射师傅……”

梁九思望着头顶层层叠叠的芭蕉叶,笑了起来:“大将军……”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乙弗循,“我这双眼睛,看过镇北军兄弟相食,看过中原百姓易子而烹……”血手吃力地攥住乙弗循的衣襟,“主上,王妃,让百姓,能死在自家床上……”

惊雷劈开天幕,照亮老兵奴眼中的水光。

乙弗循攥住梁九思布满厚茧的手,那些茧子是在雪地里握刀握出来的,是在死人堆里扒粮食扒出来的。

哥舒衔月别过脸去,北奚公主从不轻易落泪,此刻却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砸在手背。

雷声碾过林梢,梁九思的瞳孔开始涣散,目光却固执地望向东北方,那里是羽丘城的方向,是十万镇北军埋骨的荒原:“真想……看看……稻穗垂头的模样啊……”

厚实的手掌垂落,腕间的青铜军牌滑入泥沼,上面“景州军中军第一营”的字迹渐渐模糊。

穆翊的佩刀深深劈进树干,刀柄缠着的红绸在雨中褪色。

哥舒衔月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弥漫,她想起半月前这老卒还笑着说要教孩子们骑射。

乙弗循的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她抱着梁九思尚未冷透的尸体,额头重重磕在泥地上。

萧凝苍白的容颜与老兵奴安详的面孔在雨中重叠,十年乱世烽烟在这一刻化作滔天巨浪,将她坚守的堤坝冲得粉碎。

“为什么——!”凄厉的哀嚎惊破雨夜,“为什么总要夺走……”

乙弗循的十指深深抠进泥地,染血的发丝黏在脸上,像无数条猩红的毒蛇。

满林宿鸟扑棱着翅膀逃避惊雷时,乙弗循反手拔出哥舒衔月的佩刀疯狂劈砍芭蕉树,刀锋卷刃了就用手撕,直到十指血肉模糊:“出来啊!不是要杀我吗!”沾血的玉冠滚落泥潭,她对着虚空嘶吼,“看看你们造的孽!”

哥舒衔月从背后死死箍住她,发现怀中人正在剧烈颤抖——这不是她熟悉的那个运筹帷幄的卫王,而是具被暴雨泡发的尸体,每个毛孔都在渗出绝望。

北奚公主噙着哽咽的酸楚,双手扳过乙弗循的脸,在血腥味中狠狠咬住她的唇。

“醒过来!”哥舒衔月满嘴是血,“梁大哥用命换的不是疯子!”她抓起梁九思的军牌按在乙弗循心口,青铜被体温煨得发烫,“摸摸看!这是三十万镇北军的温度!”

乙弗循的瞳孔渐渐聚焦,掌心军牌上的“梁”字烙进血肉,她俯身想要去堵梁九思背后仍在渗血的箭孔,仿佛这样就能塞住乱世倾泻的洪流。

哥舒衔月沉默着解开披风,将象征北奚王族的鹰纹在老兵奴脸上。

乙弗循缓缓起身,素来清冷的声音带着癫狂的颤音:“九思,你看好了。这世道,我劈给你看!”

“此去景州三百里”,哥舒衔月抹去脸上雨水,将手掌扣在乙弗循掌心,“我要那些人血债血偿。”

闪电劈开浓云,照亮乙弗循眼底猩红的血丝,她小心地将萧凝的银镯与梁九思的弯刀并排埋入土中,将他们的尸身安置在芭蕉树下。

“等我,回来接你们回家。”

穆翊将佩刀重重插进树根,刀柄红绸缠着的铜铃叮当作响——那是梁九思去年除夕系上的,说斩够百颗胡虏头颅就能驱邪。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雨幕时,三匹战马冲出密林,踏碎了夏日的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