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炊烟(1 / 1)

山河焰 正版木十八 1049 字 10小时前

夏日的蝉鸣撕扯着羽丘城的天空,神乌门城楼上的青铜风铎被晒得发烫。

乙弗循抬手遮在眉骨处,金乌大街的尽头泛起粼粼波光,朱雀纹广袖垂落时,露出腕间北奚银镯,哥舒衔月临别时系上的红绳正随热风轻晃。

“主上,茶凉了。”

宫娥捧着冰鉴欲上前,被她抬手止住。

远处茶寮飘来新麦饼的香气,混着西域驼队洒落的胡椒粒,在热浪里织就羽丘城独特的夏日经纬。

忽然,一连串猝不及防的马蹄声刺破了这浮世绘。

乙弗循猛地定睛,金乌大街尽头,七匹战马踏碎暑气疾驰而来,当先那人暗紫长袍被风鼓起如战旗。

“穆翊……”

城楼风铃突然急响,仿佛八年前穆翊护送她北上和亲时,北境沙暴中摇动的驼铃。

“开城门——”

号令惊起檐角铜铃,戍卫甲胄碰撞声里,她看见穆翊抬头望来。

他唇边新添的疤痕被笑容牵动,恍如当年在邺州护送自己北上和亲的青年统领。只是那身玄甲换成了云纹纷飞的锦袍,腰间环佩随战马嘶鸣轻轻摇晃。

“末将穆翊,拜见卫王殿下。”

脚步声叩响石阶时,乙弗循缓缓转身,刚要伸手去扶,掌心触及的护腕烫得惊人。

她望着将军新添的白发,笑道:“穆大哥在北奚斩北燕细作时,可没这般拘礼。”

穆翊起身时带起北地的风沙气:“主上这身袍子,倒比北奚王庭的婚服更衬您。”

他故意咬重“婚服”二字,如愿看到卫王耳尖泛起血色。

当年送嫁路上,正是他拼命护着那位身着嫁衣的女子,安然地站上草原的点将台。

身后几名老兵齐齐跪地,最年长者脸颊刺着褪色的“奴”字,那是西燕兵奴营烙下的永恒印记。

只见那汉子抬起头,烈日将他脸上刀疤晒得发亮:“景州虎贲营第三什什长赵大勇,给殿下磕头!”

“诸位请起。”

乙弗循俯身搀扶,嗅到他们军袍上经年不散的硝石味。

最瘦小的士兵慌忙后退,靴底在滚烫的城砖上擦出焦痕:“使不得!俺们身上腌臜……”

穆翊朗声大笑,解下腰间酒囊掷给那士兵:“在青要关斩守将脑袋时不见你怂!”转头对乙弗循挑眉,“这是进军春申时护着末将杀出重围的孙二狗,现在倒是知道怕了。”

被唤作孙二狗的汉子涨红了脸,解下背囊抖出一叠军牌。

青铜铭文在烈日下泛着血锈:“这是俺爹,广和三年战死柔玄镇。这是俺哥,咸安七年折在苍椒关……”他粗糙的指尖抚过最后那块崭新铜牌,“半年前刚给侄儿刻的,他才十四……”

“你父兄的抚恤金……”乙弗循刚开口便被热风呛住。

“喂了州府老爷的猎犬。”孙二狗嗤笑着,露出缺了门牙的嘴,“我娘抱着牌位击鼓鸣冤,反被衙役打折了腿。”

蝉声骤然沉寂。

乙弗循望着铜牌上歪扭的“孙小虎”三字,想起此前羽丘之战后,奏报里提及阵亡的七百少年兵。

金乌大街蒸腾的热气里,她恍惚看见无数军牌从城头坠落,在青石板上敲出连绵的丧钟。

穆翊脸上笑容逐渐凝固,他看向城外新垦的农田,稻浪间嬉戏的孩童正追逐运送沃土的车马。

十年前这里还是别家的王都,周遭方圆数百里,白骨堆里长出的野麦喂饱了整座羽丘城的饥民。

“主上可知这些弟兄如何看我?”穆翊忽地转身,紫袍下摆扫过青砖上未洗净的尘埃,“他们说穆大将军是阎罗转世,说怀宣古道上的京观砸烂了景州军的名声。\"

他粗糙的手掌按在箭垛上,砖缝里渗出的铁锈染红指尖,”可若不把北燕人的头颅垒到云霄,那些州府老爷怎肯打开粮仓?”

蝉声复又轰鸣。

残阳将金乌大街染成血色时,乙弗循忽然指向东南:“看那炊烟。”

暮色里,无数烟柱笔直如戈,正是羽丘城新设的屯田营开饭的时辰,“三年前,这里的百姓只顾着自家炉灶,伪币成祸、饿殍遍地,如今每道炊烟下都有三十口铁锅,锅里有新收的占城稻。”

穆翊顺着她手指望去,想起青要关收复那日,自己在颓墙里拾到半块陶碗,此刻那陶碗正供在景州军大帐,盛着今春第一茬麦穗。

“穆大哥,百姓不要京观,也不要军牌。”

乙弗循解下腰间玉珏,北奚狼图腾在暮色中泛着幽光,“他们要的是炊烟不断。”

暮色渐浓,城楼风灯次第亮起。

赵大勇毫无征兆地跪地重重叩首,额角在城砖上磕出血印:“求殿下守着这炊烟!”另外四名老兵轰然跪倒,此起彼伏的闷响如同战鼓。

乙弗循望着他们花白的鬓角,想起战报里那些永远停在弱冠之年的阵亡名录。

远处屯田营飘来《东山》古调,混着新米下锅的清香,竟比任何凯旋曲都动听。

“都起来。”她亲手逐个搀起跪地的老兵,“我答应你们,只要这城头还飘着金乌旗,羽丘的炊烟就永远不会断。”

老兵们拘谨的笑声里,忽听得城下稚子的清唱乘着晚风攀上城楼:“金乌飞,玉兔走,卫王佩剑守九州……”

“殿下!”亲卫捧着军报疾步而来,“钦差仪仗已过青要关。”

乙弗循望着最后一线夕阳沉入箭楼,轻声呢喃:“该来的总要来。”

“有人殚精竭虑,有人急不可耐。”

穆翊的言语沉入乙弗循的一丝浅笑之中。

她解下玉簪重绾云鬓,任锦袍在暮色中与群星共明灭;当夜色终于吞没了金乌大街,却再也吞不掉目之所及的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