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伉俪(1 / 1)

山河焰 正版木十八 1465 字 10小时前

景州城的春阳正暖,檐角露水化作细碎银珠,滴落在卫王府新漆的朱门上。

哥舒衔月倚着雕花窗棂,看庭中辛夷将绽未绽的花苞在风中轻颤。

她指尖掠过腰间弯刀,转身扑进乙弗循怀里:“你这人,剑南道的野蔷薇能划破耳垂,倒舍不得陪我看看景州城的春色?”

乙弗循手中军报被撞落在地,银甲未卸的肩头还沾着烽火气息。

她低头望着怀中人发间晃动的鹰羽银簪,七年来第一次发现那雕纹里藏着朵莲花:“待我发兵攻下……”

“别攻这攻那的,喘口气吧卫王。”

哥舒衔月指尖戳着她心口,“今日若不出门,我便让李中把你的宝贝军报全拿去垫马槽。”

门外忽传来蹀躞带金扣相击声,李中捧着舆图探头:“主上,运去春申的弩机……”

“李都尉”,乙弗循忽然展颜,霜雪般的眉目化开春水,“穆宁州今晨是不是哭了?”她揽过哥舒衔月往屏风后去,声音里带着难得促狭:“那孩子哭起来,怕是能把赫连羽吓得退兵。”

李中抱着舆图呆立原地,只听见内室传来布料窸窣声。

待要再劝,只见两道身影从雕花木窗翻出——卫王褪了银甲换上水蓝广袖袍,玉冠高束的模样倒似沅川城踏青的世家子;王妃青丝绾作惊鸿髻,月白襦裙外罩着金线绣的比翼纱,生生将北境风沙化作江南烟雨。

“王妃这般打扮……”乙弗循指尖拂过她耳后垂落的珊瑚珠,“倒像是私奔的世家小姐。”

哥舒衔月拍开她的手,道:“再敢取笑,我就把你绑回草原当赘婿。”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李中的干咳。那宦官捧着鎏金暖炉立在阶下,貂帽上落满辛夷花瓣。

“主上!王妃!要出门的话,带些侍卫啊!实在不行,卑职陪你们去……”

李中提着袍角追到廊下,乙弗循忽地转身,水蓝广袖被春风吹得猎猎作响,“李都尉,前日穆宁州尿湿的襁褓可晾干了?”

哥舒衔月噗嗤笑出声,红珊瑚耳坠在晨光里晃成两簇火苗,她不等李中回话,便拽着乙弗循往角门跑,石榴红披帛掠过李中鼻尖,惊起一缕馨香。

李中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直跺脚,却也无可奈何,“我李中,堂堂中军都尉,我,我几时成了奶娘了我!”

长街尚存上元余韵,褪色的彩绦在春风里飘成流霞。

市集蒸腾的烟火气裹着蜜饯甜香扑面而来。

哥舒衔月驻足在糖画摊前,看琥珀色的糖浆在青石板上蜿蜒成鹰隼模样,卖糖老翁颤巍巍举起竹签:“娘子要画个同心结不?”

“画两柄弯刀”,哥舒衔月将碎银拍在案上,余光瞥见乙弗循正与绸缎商讨价还价。

那商贾举着匹月白软烟罗,袖口隐约露出北燕纹样的刺青。

“这位姑娘好眼力,这可是北地的上等货。”

哥舒衔月在此时举着糖刀挤进人群,甜腻气息一时冲上乙弗循唇畔:“尝尝?”她咬断糖刀尖锋,碎糖渣沾在睫羽上晃如星子。

乙弗循就着她手咬下糖刀时,舌尖刻意擦过指尖,惊得北奚公主耳尖绯红。

卖花娘竹篮里堆着新摘的辛夷,花瓣上还凝着晨露。

哥舒衔月凑近嗅了嗅,又指着对面茶寮惊呼:“那琉璃盏里盛的莫不是北奚马奶酒?”

“是江南新到的杏酪”,乙弗循摸向腰间荷包的手顿住,苦笑着握住王妃指尖:“昨日军饷刚发完……”

“原来卫王殿下是个空心灯笼”,哥舒衔月眼波流转,从袖中抖出个织金锦囊,“锵啷”一声倒出满把金瓜子:“你当我不知中原规矩?昨夜就把你的私房钱摸了个干净。”

茶寮老板娘看得两眼发直,手中铜壶倾了半盏热茶在青石板上。

“卫王殿下!”

街尾传来惊呼,卖花少女的竹篮翻倒在路中央。

“糟了,快跑!”

乙弗循拽着哥舒衔月的手便往人群中跑去,素雅的发带在早春的暖阳里恣肆纷飞。

哥舒衔月来不及反应,便踉跄着踩碎满地春阳,眼见乙弗循水蓝袍角扫过陶瓮里新渍的梅子,惊起一瓮碎玉浮光。

回过神来的百姓将胡麻饼抛向空中,金黄油纸伞下,她望见乙弗循发间沾着的糖霜正随奔跑簌簌而落。

“往西!”哥舒衔月一时发力将人扯进染坊,晾晒的茜纱如血色暮云扑面。

乙弗循后背撞上青砖墙的刹那,她已扯过丈余长的月白绸缎覆住两人。

“草原上猎狐狸要弯弓……”温热吐息拂过乙弗循颈侧,染缸里蓝靛泛起涟漪,“猎卫王只需一声喊。”

追喊声掠过染坊门扉,乙弗循的指尖正描摹着绸缎下爱人眉骨。

忽有捣衣杵坠入染池,“咚”的一声惊破方寸天地。

哥舒衔月咬住她欲言的唇,齿间漫开梅子酒气:“嘘——”斜插在她鬓边的步摇轻轻滑落,缠住两人纠葛的青丝。

待人群散去,乙弗循掀开绸缎时,晚风正卷起满院碎绸。

她捻起落在哥舒衔月肩头的槐花笑道:“方才夫人扯我入怀的力道……”

话音未落,忽被拽着扑向胭脂铺。

漫天霞色里,哥舒衔月靴尖勾起巷中晾晒的朱红罗纱,将两人裹成茧中双蝶。

暮色渐浓时,哥舒衔月正俯身嗅着胭脂铺前的白梅香粉。

她眉间新点的花钿在灯火下泛着珊瑚色,那是今晨乙弗循亲手为她点的。

“北奚女子从不用这些。”她当时偏头躲开乙弗循的手,却被对方捏住下巴。

“可汉家儿女就爱看爱人对镜理妆。”

此刻身后突然空寂,哥舒衔月攥紧装着香粉的螺钿盒,指节泛白如她初见乙弗循那日握着的佩剑。

长街灯笼次第亮起,胡商驼铃混着孩童嬉笑从四面八方涌来,却再寻不见那抹水蓝身影。

“阿循!”

她冲进酒肆掀翻两张案几,琥珀光里浮动着无数张相似的脸。

胭脂铺的茜纱灯晃得人眼花,糖画摊子前嬉闹的孩童像隔了层雾——那个说要用金瓜子买下半条街的人,竟似被暮色吞噬了踪影。

“这位娘子可是寻人?”

卖绒花的婆婆递来支并蒂莲,“方才有个穿蓝袍的郎君往渡口去了,神色慌张得很。”

哥舒衔月抓起绒花往河岸奔去,月白裙裾沾满泥浆。

渡口残柳抽着新芽,孤零零的乌篷船在暮色中摇晃,她按住腰间弯刀,想起无数个战阵偷袭的场面。

“这位姑娘……”

傩面出现的刹那,哥舒衔月袖中寒光已抵住来人咽喉。

青铜面具“当啷”坠地,溅起的水花惊碎河中灯影——乙弗循扬着被露水打湿的眉睫,掌心托着盏莲花河灯:“北奚可没有上元节后放天灯的习俗吧?”

“你……”

哥舒衔月的拳头顺势抬起,眼泪却先于怒火坠落。

七年来她见过这人后背二十七道箭创,抚摸过她肋下那道险些要命的刀痕,却在此刻被前所未有的恐惧攥住咽喉。

“跑了二十多个烟花铺子,都说过了节不接急单”,卫王笑着蹭掉她颊边的泪,“好不容易才……”

夜空炸开第一朵烟花时,哥舒衔月的拳头重重捶在对方肩头。

千万簇流火坠落江面,映得卫王眸中星河荡漾,她猛地拽住乙弗循的衣襟吻上去,尝到春雨混着硝烟的味道。

“若再敢消失……”

“便罚我年年上元节扮傩神。”

乙弗循将河灯放入水中,火光顺着她指尖攀上哥舒衔月鬓角,“你瞧这灯芯,像不像七年前金帐的篝火?”

河灯顺流而下,载着“四海承平”的墨字漂向战火未熄的东海。

哥舒衔月将额头抵在爱人肩窝,任由夜风吹散哽咽:“乙弗循,你真是……”

“我爱你。”

乙弗循解下外袍裹住颤抖的肩,远处笙歌顺着潮湿的春夜飘来,仿佛旧都羽丘朱楼上的太平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