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宿疾(1 / 1)

山河焰 正版木十八 1849 字 9小时前

残雪在青石板上淌出暗痕,萧凝驻足望着褪色的门匾,“平凉”二字斑驳如泪痕,春寒裹着霉味扑面而来。

她伸手触碰门环上凝结的冰晶,恍惚看见十四岁的乙弗循踮脚挂灯笼,鹅黄裙裾扫落石鼓旁的残雪。

檐角冰棱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萧凝正出神时,别院的乌木门“吱呀”开了。老嬷嬷鬓边沾着炉灰,浑浊的眼忽然亮起来。

“姑娘!”老嬷嬷颤巍巍地抓住萧凝的手,“姑娘的手这样凉,老奴这就去温酒!”

御史苍白的指尖拂过门框上刻痕,那道比着身高的横线还停留在十五年前。她解下银狐裘时带落几片枯叶,恍如凋零的光阴。

“这锦被前日刚晒过。”

嬷嬷抱着绣金乌纹的衾被进来,抖开时飞起细尘在光柱中浮沉,“过去郡主啊,最喜这个花样,说像你们在朱雀街买的纸鸢。”

廊下药炉腾起白雾,恍惚还是旧时光景。

那时乙弗循总爱盯着屋檐下的雨铃发呆,春水煎茶时故意泼湿她裙摆,说是治寒症的偏方。

书房里的墨香比记忆里更苦涩。

萧凝抚过翘边的《孙子兵法》,忽然从夹页抖落半片泛黄诗笺。

“我徂东山”的墨迹晕染开,恰如当年乙弗循教她握笔时,被春雨打湿的袖口。

“郡主走后,老奴日日都来打扫。”嬷嬷的声音惊散回忆,“上月刚晒过书卷,姑娘若是要看书闲坐……”

萧凝的指尖突然触到妆奁暗格。铜锁\"咔嗒\"弹开时,她看见褪色的朱雀剑穗——正是及笄那年自己亲手所编。

记忆如潮水漫涌:乙弗循束着这个剑穗在演武场比试,红缨扫过她发间珠花;上元夜她们躲在市井角落分食糖画,剑穗的流苏缠住她腰间禁步。

“姑爷可还疼人?”嬷嬷擦拭着博古架突然发问。

萧凝手一颤,玛瑙镇纸在案几砸出闷响,铜镜里映出她苍白的脸,额间花钿像将熄的炭火。

厢房熏着崖柏香,冰裂纹瓷瓶里斜插着干枯的辛夷花,花瓣落在她摊开的掌心,显得了无生气。

“您成亲那日,郡主在这枯坐整夜。”嬷嬷捧来缠枝莲茶盏,盏底沉着当年埋的合欢花,“老奴偷瞧见她在帕子上绣……”

萧凝乍然抬眼望向窗外,指望那刺眼的阳光,能晒干眼眶里泛起的朦胧。

窗外传来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

萧凝望着楠木拔步床上褪色的百子千孙帐,忽然觉得荒唐——世人赞她兰陵萧氏百年才出的女御史,却不知喜服下藏着多少味苦药渣。

“他……很好。”萧凝拢紧裘衣,喉间泛起汤药的涩。

第三任丈夫的面容在记忆里模糊成团雾气,只记得大婚当夜那人惊恐的眼神——她在合卺酒里掺了安神散。

嬷嬷掀开鎏金熏笼添香,崖柏香混着陈年墨香在梁间缠绕。

窗外忽起寒风,卷着碎雪扑灭炭盆。

“嬷嬷可知……”她骤然哽住,那个名字在喉间辗转了千百遍,却终究未说出口,“卫王近日……可还安好?”

“我听北地的客商说,郡主啊,又打仗去了”,老妇人絮絮说着,没注意萧凝陡然攥紧的袖口,“听说她那个王妃,是个有本事的……”

话未说完便用袖口抹眼睛,“瞧我这记性,灶上还烫着酒……”

萧凝转身时,看到铜镜里的自己,早已模糊的铜镜映出她发间白玉笔簪,与墙角蒙尘的鎏金螭纹冠竟是一对。她颤抖着抚过妆奁里干涸的胭脂盒,当年乙弗循为她点眉时,指尖也是这般冰凉。

后园老梅虬枝刺破春雾,树根处青石板的缝隙里探出嫩绿。

萧凝走出书房,在泛着寒风的院子里盘桓,她跪在湿冷的泥土上,手指刨开树下板结的冻土。酒坛启封时,年少时的合卺酒香混着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你说待天下太平……”她将酒液倾入梅树根系,看着琥珀色的液体渗进春泥,“可这世道……”

北风突然卷着雪粒扑进领口,御史官袍下摆沾满泥浆。

萧凝抱着空酒坛蜷缩在梅树下,发间玉簪不知何时滑落,青丝铺散如泼墨。

“萧凝此生”,她对着虚空举起不存在的酒杯,喉间腥甜翻涌,“唯愿君……”

惊雷碾过沅川城时,景州卫王府的铜镜映出哥舒衔月眼底血丝。她将染血的战报按在妆台,纤长的手指在“剑门关大捷”字样上刮出裂痕。

“王妃,周都督求见。”

哥舒衔月抬手将狼毫掷进笔洗,墨汁在清水里绽开乌云:“让他去前厅候着。”指尖抚过乙弗循留下的铜镜,镜面裂纹正好割断她眉心的褶皱。

周令齐进来时带着寒气,羊皮靴在波斯毯上踩出湿痕,“王妃,北奚榷场安置流民三万,呼延将军说——”

“直接说死了多少。”哥舒衔月打断他,银戒划过春申五州。烛光里她的轮廓如刀削,耳畔明月珰却晃出温柔弧度。

儒生喉结滚动:“冻毙四百七十三,多是老弱。”他展开流民名册,递上王妃的桌案。

“此外,卫晋七州的剑南道流民已编户三万一千”,他展开羊皮地图,朱砂标记的榷场像一串血珠,“按王妃吩咐,老弱妇孺皆入北境织造司。”

哥舒衔月指尖划过“北奚”二字,北奚鹰骑的印记还烙在城砖上:“给梁九思去信,让他从图剌城粮仓……”

“主上此前已调粮”,周令齐突然打断,在王妃骤冷的眼神中躬身,“是臣僭越。”

铜漏滴答声里,哥舒衔月望着窗棂上融化的冰花。她想起昨夜梦见乙弗循站在元江畔,战袍被血浸得看不出本色,回头时却变成十四岁那个蜷缩在宗正院受罚的少女。

“你说……”她攥紧狼毫笔,声音沉得似乎只有自己能听见,“若是当年我没留下她……”

周令齐一怔,但很快恢复了冷静:“王妃可知主上为何执意亲征?”他将手拢进广袖,肃然而立,“剑南王与主上之父平凉郡王手足情深,剑南王拒绝勤王,不敬南朝,背负世人指摘,却甘心为主上守住卫晋千里疆土,以全手足之念。”

春风卷着沙粒拍打窗纸,哥舒衔月望着茶渍勾勒出的南燕疆域,恍惚看见命运织就的巨网——每个节点都缀着血色的结。

“对了,李中带着穆宁州去榷场了。”周令齐适时地岔开话头,“那小子抓着市上的木剑不撒手,李都尉气得直跳脚,说白教了三个月《论语》。”

哥舒衔月冷峻的眉眼终于松动:“倒像穆翊的儿子。”她起身时银狼裘扫落沙盘上的小旗,春申与景州的连线顿时乱了阵脚,“剑南道战报何时能到?”

“最快明晨。”周令齐用茶盏压住翻卷的舆图,“但主上派人传口信,说要您保重……”

“她倒记得!”王妃柳眉一挑,拔高了声调,“七天三场恶战,还有闲心管我吃不吃饭!”

可心头的暖意与嘴角的笑意,却被眼前的儒生捕捉得干净。

厅外传来婴孩啼哭,李中抱着穆宁州跌进暖阁。都尉的新制青袍沾着奶渍,怀中小儿正攥着他珊瑚帽穗往嘴里塞。

“周正之!你两口子出的馊主意!”李中腾出手拍落算筹,“说用战袍裹着喂奶,这崽子倒把锁子甲当磨牙棒!”

哥舒衔月接过襁褓,婴孩一把抓住她狼牙项链,黑曜石坠子晃过烛台,在舆图上投下细长阴影:“你阿爹此刻该在申州城头站岗了。”

“大将军今晨整编了两州军民。”周令齐将算筹摆成阵型,“倒是春申流民与北奚商队的纠纷……”

“按梁九思的法子办。”王妃指尖划过舆图上的茶马道,“汉人织户与牧民混居,每十户抽一丁编入巡防。”她顿了顿,穆宁州正把口水蹭在她战报的“疫”字上。

李中凑过来接过婴孩:“小祖宗哎,这可不是糖糕!”

腾出手的哥舒衔月望着渐暗的天色:“传令各营,今夜提前半个时辰点狼烟。”

暖阁陷入死寂。

“王妃,巡防提前,恐怕会引起百姓恐慌。”

“无妨,给剑南道再加派两千轻骑,要会攀岩的。”哥舒衔月的指尖点着沙盘上的悬崖,“蜀中曲折,总能派上用场。”

周令齐边记录边道:“蜀中多有前朝旧道,二十年前山崩后毁了许多,不知主上会不会重修栈道。”

“所以才要走。”哥舒衔月郑重地道:“云非都知道修旧道入蜀,往后蜀中百姓,总要回家,给他们把路修好。”

周令齐躬身领命后,拉着李中便离开了正堂,穆宁州咿呀的声音渐行渐远,而天色也愈见低沉。

更鼓传来时,她走到窗前望着南天星子。有颗星辰忽明忽暗,像极乙弗循出征前夜,在帐中为她描眉时颤抖的笔尖。

暮色吞没最后一道霞光时,萧凝在别院厢房惊醒。

老嬷嬷端着茶盏站在夜色里,茶汤倒映着檐角新月。

“姑娘,当心别着了凉”,嬷嬷的声音从廊外传来,飘入萧凝的耳中,竟像是许多年前乙弗循的温柔低语。

“郡主及笄前夜,非要老奴教她缝香囊。”嬷嬷捧着缠丝玛瑙盒进来,“您瞧这并蒂莲绣的……”

萧凝夺过香囊按在心口,金线并蒂莲刺得掌心微红。她想起此前在图剌城,自己站在旷原之中,看着卫王与王妃共乘一骑——哥舒衔月的银狐裘扫过乙弗循战靴,那上面绣着真正的海东青。

“嬷嬷,您先去歇息吧!”

老嬷嬷的言语梗在空气里,却掩于叹息。

在嬷嬷离开后,萧凝蜷在乙弗循少时的雕花床上。

月光透过裂冰纹窗棂,将《山河堪舆图》上的剑南道拓在墙面。

萧凝数着更漏,恍惚看见十五岁的乙弗循在月下舞剑,剑穗上的和田玉扣扫过她未愈的冻疮。

“阿循……”她将脸埋进泛黄的枕衾,药香混着泪水的咸涩涌进口鼻,“若当年我……”

御史攥着香囊缩在黑暗里,终于哭出声来。二十年世家教养裂开缝隙,露出内里鲜血淋漓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