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川城头的积雪又比前日厚了几分,皇城的侧门在晨雾里吱呀开启。
十二重宫阙在雪幕中若隐若现,乌兰仰头望着被宫墙切割成狭长条的天空,忽然忆起少年时与哥舒衔月的絮语——听说南朝宫里的星星都是钉在天幕上的银钉,永远数不清第几颗会坠落。
【甲】
转过九曲回廊时,她嗅到太庙飘来的檀香,混着积雪下枯荷的腐味,像极了被雨水泡烂的羊皮卷。
“婕妤仔细脚下”,引路女官的声音像浸了冰水。
乌兰扶着银狐围脖抬头,三重汉白玉阶上,墨色殿宇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她学着昨日崔相国教的模样屈膝,织金裙摆扫过青砖上未化的雪,忽见阶前跪垫下压着片枯叶——是片完整的枫叶,红得像被血浸透。
三牲祭品的腥气混着线香,熏得她眼前发黑。
乌兰低头时,发间步摇的流苏扫过颈间狼牙项链,这是临行前萧凝偷偷塞回的,此刻却成了这里唯一熟悉的物件。
三丈高的先祖画像俯视着跪拜的少女。
乌兰照着嬷嬷教的姿势叩首,金丝蒲团下的青砖冷意渗入膝盖。
香炉腾起的烟雾中,她望见壁画上的玄鸟图腾——草原的苍狼在画师笔下竟生出了凤凰的尾羽。
“北奚女,接册。”
老宦官的声音惊得她指尖一颤,金册边缘在掌心压出红痕。起身时瞥见供案上的漆盘,盛着柄玉如意,雕的却是南朝佛寺供养的莲花,乌兰一时间竟觉得这地方的气氛,厚重得让人喘不上气。
檀香未散,乌兰便被引着转过太庙影壁。
太庙的青铜门在身后轰然闭合,乌兰被寒风激得打了个颤。
引路宫娥提着素纱灯拐进西侧夹道,她们一一低着头,明明行动自如,却莫名显得毫无生气。
青金石铺就的甬道尽头,六名素衣宫女提着琉璃宫灯静候,灯罩上描金的凤凰在幽深的宫巷中泛着幽光。
领路嬷嬷突然停下,乌兰猝不及防撞上前方女史,腰间银铃撞出清越声响。
“婕妤当学汉家女子的莲步。”
嬷嬷用铜尺丈量她迈出的距离,尺端镶的玛瑙硌得她脚踝生疼。
穿过月洞门时,寒风卷着碎雪灌进领口,她望着前方三重朱漆宫门次第开启,领路队伍则突然停在了结冰的荷塘畔。
乌兰顺着嬷嬷视线望去,水面漂浮着半截残破的纸鸢,金粉绘的蝶翅浸在冰水里,像极了今晨梳妆时被绞断的银丝绦。
两个小太监正用竹竿打捞,冻紫的指尖让她想起李中塞松子糖时的手。
“上月吴美人就是在此处……”嬷嬷话说半句,骤然噤声。
乌兰攥紧袖中油纸包,松子糖硌着掌心。
【乙】
转过最后道影壁时,长秋宫檐角的铜铃随风齐鸣,惊得乌兰本就谨慎的步子更慢了几分。
她数着青砖缝隙里冻僵的蚂蚁,直到鎏金匾额上“长秋宫”三个字刺入眼帘——那笔锋竟比哥舒衔月的弯刀还要凌厉三分。
“婕妤切记,问安时莫直视中宫。”
嬷嬷冰冷的话语又飘进耳畔,乌兰似懂非懂地颔首,仰头望着步步迫近的鎏金匾额,九凤衔珠的浮雕正巧遮住最后一线天光。
鎏金兽首香炉吐出袅袅青烟,皇后倚着嵌螺钿的紫檀凭几,指尖漫不经心拨弄着玛瑙佛珠。
乌兰跪在波斯绒毯上的瞬间,忽然嗅到极淡的血腥气——那绒毯暗纹里竟藏着洗不净的褐渍,像枯死在牡丹丛中的蝶。
“妾身乌兰,拜见皇后殿下。”
刻意练习的汉话仍带着草原的腔调,像弓弦刮过马头琴。
珠帘晃动的刹那,乌兰嗅到一缕陈年药香。
十二道水晶垂旒在暮色里折射出七彩光晕,她透过间隙瞥见瞥见皇后翟衣下摆沾着的香灰,像极了雪原上被风撕碎的经幡。
“嗒、嗒、嗒。”
翟衣十二章纹随着脚步泛起粼光,却沉重得仿佛拖着整座长秋宫的影子。
“抬起头来。”
皇后的汉话带着沅水畔特有的绵软,却让乌兰想起草原上绞断猎物喉管的银丝。
乌兰战栗着抬起头,本该仰望长空的星子般的双目,对上了一双清冽的瞳仁。
“倒是生得一副好皮相。”
皇后用护甲尖戳着乌兰的泪痣,“当年吴美人也有这般楚楚可怜的神态。”
珠帘随她冷笑晃荡,漏进的雪光在乌兰脸上割出斑驳影痕,“可惜那丫头非要穿胡服跳祭神舞——”
护甲倏地划过少女锁骨,狼牙项链应声断裂,“你猜她的皮,最后硝成了几面小鼓?”
乌兰疼得吸气,却见皇后拈起坠落的狼牙,眼底泛起奇异的水光:“本宫入宫那年,也戴着这样的银铃。”她望着玛瑙珠帘折射而出的熠熠清辉,不由地叹息,“后来才知道,深宫的规矩,是要把铃舌生生拔去的。”
“妾,妾身,受教。”
“这里不比草原,多的是尊卑礼数,你,要留心。”
“诺……”
乌兰嗅到她袖中石叶香混着药苦,恍惚看见自己二十年后的模样。
正要垂首,却再一次对上皇后威严的身容,杨皇后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掐住她下颌,“记住,从今往后你只是宁婕妤。”
乌兰望着镜中陌生的宫装丽人,突然瞥见皇后眼角水光。
“退下吧。”皇后背过身时,乌兰看见她发髻间藏着朵风干的芍药,那枯花徐徐落下几片花瓣,正巧覆在乌兰的身前。
殿外北风卷着碎雪扑打窗棂,转身离去的乌兰听见极轻的喟叹混在风里:“又一个可怜人……”
【丙】
望舒阁的莲花池结了层薄冰。
乌兰趴在朱漆栏杆上数冰纹,身后忽传来瓷器碎裂声。新来的宫女跪在碎瓷片上发抖,血珠顺着鹅卵石缝蜿蜒成线。
“快起来!”
乌兰急着去扶,却被老嬷嬷拦住:“主子碰了贱婢的血,要触霉头的。”
她怔怔看着老嬷嬷用银簪挑开宫女掌心,像是在隔绝着某种肮脏的物什。
暮色漫过宫墙时,掌事送来缠枝莲纹浴桶。
望舒阁的地龙烧得太旺,乌兰扯开银狐围脖的系带,琉璃窗上的霜花正巧映出她额间朱砂。
沐浴更衣的宫娥鱼贯而入,浴桶蒸腾的热气里浮着西域玫瑰油——这是乙弗巍特意赏的恩典。
乌兰浸在浮着梅瓣的热汤里,听宫人们议论前朝战事。
“……听说卫王殿下调兵春申,北边怕是……”
话音被泼水声搅碎,老嬷嬷厉声呵斥:“舌头不想要了?”
“请婕妤更衣。”
掌事嬷嬷捧来的纱衣薄如蝉翼,乌兰将发辫甩向肩后,草原少女的马尾竟比宫装高髻更衬这满室珠光。
“婕妤的头发真亮,抹了麂子油吧?”
嬷嬷将她的长发绾成望仙髻,铜镜里立刻多了个陌生的南朝美人。
乌兰摸着耳垂新穿的明珠,冷不丁被嬷嬷掐住腰身:“吸气!束腰勒不紧,如何承宠?”
茜素红的纱衣裹上身时,乌兰望着镜中曲线玲珑的身影,竟觉得比北奚嫁衣还要羞人。
窗棂外飘来细雪,她赤足踩在波斯绒毯上,忽然听到极远处传来的鹰唳——或许是幻觉,但足踝银铃确实跟着颤了颤。
【丁】
御书房的龙涎香混着血腥气。
乙弗巍盯着春申战报,指尖在“穆翊点兵”几个字上反复摩挲。
“春申距沅川咫尺之遥!”乙弗巍将战报摔在御案上,震得青玉笔架叮咚作响。他扯开龙纹交领,露出颈间暴起的青筋:“卫王是在家门口放火啊!”
崔蘅拢着袖中的暖炉,目光扫过皇帝襟口沾染的朱砂墨:“穆翊,悍将也,但赫连羽也非等闲之辈,穆翊若败,卫王总要就近向朝廷求援,届时大军苦战,虎符在握,春申五州自然重归王化。”
老相国指尖在舆图上轻轻一划,“陛下,困龙局最忌自乱阵脚。”
乙弗巍捧着的茶盏腾起白雾,在紫檀案几上漾开一片水痕。
“陛下该去望舒阁了”,老相国忽然开口。
“老师觉得,卫王下一步会要什么?”
“要陛下给不了的。”
【戊】
乌兰数到第三百颗帘珠时,殿门终于被推开。
乙弗巍披着雪色狐裘立在月光里,发梢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她慌忙要跪,却被温热手掌托住手肘:“草原的月亮,不该向任何人低头。”
合卺酒在琉璃杯中晃出涟漪,乌兰指尖刚触到杯壁,就被皇帝掌心的薄茧惊得缩回。
酒液泼洒在龙纹衣袖上,她慌得用袖口去擦,“陛下恕罪!”
乙弗巍忽然捏住她下巴,烛光里看清她睫毛上凝着的糖霜。
“怎么还在吃这个?”他蘸取她唇角的甜渍放入口中,二十年来头回尝到不带药味的甘美。
乌兰的银铃随着后退的动作急响,后背抵上冰凉的翡翠屏风。
乙弗巍的唇落在她耳垂时,她忽然想起草原老人说的——汉人皇帝都是饮血的龙。可此刻贴着她脸颊的呼吸却温暖如春泉,抚过她束腰的手掌甚至带着怜惜的颤抖。
“怕朕?”
乌兰摇头时,发丝扫过他掌心,带着草原特有的草香。
皇帝解开她繁复的衣带,茜素红纱衣如晚霞坠地。
乌兰望着铜镜中的身影,忽然被腾空抱起。
床幔垂落的瞬间,她摸到枕下李中给的匕首,却听见乙弗巍在耳畔呢喃:“你眼睛里有整个草原的星光。”
疼痛漫上心口的刹那,她望着帝王映在墙上的剪影,恍惚看见草原的鹰掠过沅川宫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