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蠹民(1 / 1)

春申战场的硝烟飘到景州城时,许周的马车正碾过护城河结着薄冰的石板。

他掀开锦帘一角,料峭寒风裹着融雪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城楼上青底银纹的“卫”字旗在晨光中猎猎作响。

市集比想象中热闹些。

当铺门前排着长队,几个北奚牧民正用成袋的盐巴换粟米,腰间皮囊上烙着卫王府的飞鹰印。

巡防的景州军披甲执锐,铁靴踏地的声响惊起瓦檐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过许周眼前。

裹着羊皮袄的牧民与短衫草履的汉人蹲在道旁,用生硬的官话讨价还价。

“正则元宝!只要大燕官铸的铜钱!”驼背老丈的吆喝穿透市集喧嚣。

许周循声望去,见粮店前的队伍蜿蜒如蛇,百姓们攥着铜钱的手冻得通红。他特意眯眼细看那些钱币——果然都是新铸的南燕制钱,北燕私铸的劣币早已不见踪影。

车轮碾过青石板时的颠簸让许周扶稳了腰间玉带。

这卫晋之地三年前还是饿殍遍野,如今竟连市井小贩都敢拒收北燕钱币。他想起临行前郭桓在宫墙下的冷笑:“许大人此去,莫不是要给新主子递投名状?”

“大人,卫王府到了。”

车帘外传来亲卫刻意压低的声音。

许周整了整金线貂裘,却在踏出车厢时愣住。

朱漆门楣下不见石狮镇守,两只昂扬振翅的铁铸苍鹰爪下抓着青铜战鼓,北奚王族的狼首图腾盘踞在檐角,被春日镀上一层淡金。

门前侍卫皮甲外罩着羊毛短袄,腰间弯刀与中原制式横刀并悬,刀柄镶嵌的绿松石在日光下泛着幽光。

“大燕少府监许周,奉旨犒军——”

许周捧着黄绫卷轴立在影壁前,春寒顺着织金官袍钻进后颈。

庭院里飘来烤羊的香气,混着青铜火盆里燃烧的松脂味。他注意到廊下挂着北奚样式的羊毛毡毯,暗红纹路里却绣着中原的万字纹。

“下官镇北都督周令齐,见过钦差大人。”

青衫文士从月洞门转出,襟前银线绣的北斗七星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许周打量这个传说中的流民谋士——布衣草履,唯有腰间玉带上嵌着颗鸽血石,倒像是从北奚贵胄身上扒下来的。

“本官奉旨犒军,王妃何在?”许周将圣旨举高半寸,金丝滚边的袖口扫过周令齐肩头。

“王妃与李都尉正在校场点兵”,周令齐抬手引路时,露出腕间一道箭疤,“大人若要宣旨,不如移步军营?”

许周跟着转过后院角门,忽然停住脚步。

马厩里拴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额前金饰缀着狼牙,马鞍上搭着件火红狐裘——分明是女子样式,却浸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周令齐领着许周策马而行,少府大人翻身上马时,听见自己牙关相击的轻响。

春寒浸透重甲,沿途所见景州军士却个个额头冒汗——他们背负的箭囊装满白羽箭,马鞍旁悬着的不是干粮袋,而是裹着油布的震天雷。

大营设在城西桦树林。

校场辕门大开时,许周听见弓弦震响。

百步外的箭靶插满雕翎箭,有个窈窕身影正在挽弓。北奚样式的银甲裹着纤细腰肢,箭袖上金线绣的蔓草纹随动作流转,当那女子转身时,许周手中的圣旨差点跌落。

“王妃,钦差到了。”李中悄无声息地出现,他手指始终搭在刀柄上,甲胄下隐约露出常配的玄色里衣。

哥舒衔月卸下臂鞲的动作顿了顿,耳畔明月珰晃出碎银般的光:“有劳大人远来”,她接过侍女递上的帕子擦手,腕间金跳脱碰出清响,“只是军营简陋,怕是要委屈钦差在此宣旨了。”

许周展开圣旨时,发觉自己的声音比往日尖利。

诏书里那些“忠勇可嘉”“赐金千镒”的套话,在呼啸的北风里显得格外苍白。他偷眼望去,哥舒衔月跪接圣旨的仪态堪称完美,唯有发间金步摇纹丝不动——这草原公主竟把南朝礼仪学得分毫不差。

“……望尔等勠力同心,共御外侮。”

最后一句念完,许周额角已渗出冷汗,校场四周响起整齐的甲胄碰撞声,不知何时聚来的将士们山呼万岁,震得他心惊胆战。

哥舒衔月起身接旨的动作干脆利落,许周却捕捉到她唇角转瞬即逝的讥诮。

当那双琥珀眸子再度抬起时,已换上恰到好处的感激:“请钦差转告陛下,北奚鹰骑已整装待发,只等卫王令下,便可直取羽丘。”

许周还未来得及答话,忽见李中缓缓起身,言道:“江南新茶八十担,蜀锦二百匹——许大人真是解了燃眉之急。”他笑出两个酒窝,眼神却冷得像冰窟,“只是不知沅川城的粮仓,还够支应几日春耕?”

“将军是?”

李中以军礼抱拳回应,道:“末将卫王麾下中军都尉李中。”

人牙子的嗓音尖利而悠长,许周见他身形体貌、言谈婉转,便蹙眉思忖,若有所悟,却不知为何,始终不敢开口问及下一句。

“春寒未消,王妃特备了马奶酒,请许大人帐中品用。”

周令齐的笑容恰到好处,许周却被他眸中隐约的寒光逼退半步。

“多谢王妃美意,本官还要赶回沅川复命,就不久留了”,许周转身时瞥见哥舒衔月蹙起的眉峰,只觉得这女子竟连细微的神色应对都令人胆寒。

许周回城的马车跑得飞快。

哥舒衔月与周令齐、李中二人目送许周车马远去,便转身入帐中。

“好个一石三鸟之计”,周令齐在帐帘放下之后才出声,“许周这趟差事,既替朝廷探了虚实,又给我们送了催征钱粮的由头。”

哥舒衔月拔下金簪挑亮灯烛,火光在眼底跃动:“南燕天子怕是夜不能寐了——他既盼着我们与赫连羽两败俱伤,又怕景州军真攻破羽丘。”

“贪字头上一把刀。”李中讥笑着,低头整理起许周留下的礼单,“这位许少府出门不过旬月,朝中怕是已天翻地覆。方才他盯着王妃的眼神儿……”人牙子故意拖长尾音,“倒像是饿狼见着肥羊。”

哥舒衔月将金簪重重插回发间,“本宫倒是好奇,崔相国还能护着那艘破船多久。”

“七日前飞羽卫密报,崔相国在兰台晕厥”,李中往炭盆里添了块松木,火星噼啪溅在青砖上,“太医说是心脉淤阻,可巧那日许周门客往相府送了匣辽东野山参。”

周令齐冷哼了一声,手中狼毫在舆图边角勾勒出蜿蜒墨迹:“当年的北地伪币案、宁州毒粮案,许周能在三司会审中全身而退,靠的就是这手借花献佛。”

哥舒衔月眉峰一挑,“乙弗巍既舍得放许周北来,便是存了弃子之心。”她突然俯身轻嗅案上礼单,狐裘领口扫过鎏金香炉,“龙涎香混着沉水香,这般奢靡的熏香路子……”

“是南薰殿的规矩。”周令齐截口道,儒生苍白的指尖划过礼单金边,“这叠洒金笺的裁口——亦是江左上好的手艺。”

帐外忽起北风,将牛皮帐幕吹得猎猎作响。

周令齐袖中滑出枚铜钱,正落在沅川位置:“许周离京不过旬月,南薰殿的熏香却已染透礼单。”他手指一捻,铜钱在烛光下泛起青芒,“看来那位陛下,是铁了心要刮尽江南膏腴。”

哥舒衔月捡起沙盘上的断箭簇,箭头在沙盘上投下诡谲光斑:“三日前两淮商队传来消息,沅川钱监夜夜火光冲天。”她将箭簇倒转,箭尾在“景州”二字刻下深痕,“熔了前朝铜佛铸新钱,这般饮鸩止渴的手段……”

“恰似当年西燕惠帝。”周令齐长叹了一声,盯着烛火的目光浑浊而哀伤,“可惠帝熔佛像是为养方士炼金丹,咱们这位陛下——怕是要熔了江山社稷,铸他个醉生梦死的金棺!”

帐内陷入短暂沉寂,唯闻更漏声声。

“所以,许周这趟差事,明为犒军,实为催命。”李中一拍脑门,但眉头也随之紧皱,“这道催粮令,咱们下是不下?”

哥舒衔月一手抓起把铜钱撒向沙盘,钱币纷落中,她声音似淬火利刃:“下!不仅要下,还要敲锣打鼓地下!”一枚铜钱正卡在沅川城垛,她两指钳起掷入炭盆,“传令各州,即日起景州境内只收绢帛抵税,至于朝廷发来的铜钱……”

“熔了铸箭镞,倒比那些花架子铜钱实在。”李中笑着接口,又从怀中掏出本泛黄账册,“去岁肃州送来三百匠户,如今正在狼山坳试制神臂弩。若能将铜钱熔了铸机簧,射程可增二十步。”

周令齐以掌击案,震得沙盘上小旗乱颤:“妙极!他熔佛像铸虚钱,我们熔铜钱铸实刃。不妨再放出风声,就说景州军又缴获北燕伪币百万,需就地熔铸……”

“届时南燕那些世家大族,怕是要争着用粮草来换‘伪币’了。”

哥舒衔月笑音未落,忽听帐外传来鹰唳,她掀帘望去,见信鹰正掠过残月,铁爪上绑着的竹筒泛着幽蓝磷光——那是北境加急战报特有的标记。

李中解下竹筒时,指尖微微发颤:“是王妃留在沅川的暗桩。”他展开密信,瞳孔骤然震颤,“乌兰有孕,崔相力谏增兵春申,皇帝不允……”

“好一个不允。”

哥舒衔月抓起狐裘裹紧肩头,眼前浮现大婚那夜乙弗循说的话,彼时红烛高烧,那人握着她的手在舆图上划过:”你看这天下,像不像个熔炉?”

此刻她将铜钱一枚枚按进沙盘,终于懂了平凉郡主话中深意。

南燕的铜钱、北燕的伪币、西燕的旧制,在这乱世炼炉里,终究都要熔作滚滚铁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