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冬鸿(1 / 1)

寒风卷着硝烟掠过剑门关,云非的重瞳里映着断戟残旗。

剑门关外的山道上横陈着焦黑战车,火油混着人血在雪地里凝成暗红冰晶,像极了赫连羽寝殿里的玛瑙屏风。

“报!第七营火器尽毁!”斥候扑跪在雪地里,铠甲缝隙里还冒着焦烟。

云非望着关隘上猎猎作响的“乙弗”王旗,舌尖尝到喉间溢出的血腥——那面绣着金乌的旗帜,与六年前赫连羽扯碎的婚书竟是同种丝线。

“将军,退兵吧!”副将捧着崩裂的护腕跪在雪中,左耳只剩半片焦黑的皮肉,“弟兄们撑不过第二场火攻了。”

云非的重瞳缩了缩,忽然扯下浸透火油的披风甩在副将脸上。

玄铁护腕撞在对方完好的右耳:“再敢言退,本将拿你祭旗。”

他踩过烧焦的云梯残骸,铁靴碾碎冻僵的断指,远处关隘箭楼上的守军正往垛口浇桐油。

“将军!蜀中天险,易守难攻,不如就地扎营,再寻法子!”

前军司马的谏言终究还是说动了顽固的将军,随着清脆的鸣金之声,尚未陷身火海的北燕兵摸爬滚打地四散逃窜,四下被焦灼的火油气息与浓烈的血腥味淹没,连往日剑南道群山的深冬花香都没了气味。

夜半的军帐结满冰霜,铜盆炭火映得云非脸上刀疤泛着猩红。他卸甲时扯到肋下箭伤,带血的绷带黏在结痂的皮肉上,像撕开一张陈年羊皮纸。

浴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重瞳,水面倒映的伤痕却愈发清晰:横贯左脸的刀疤泛着青紫,肋下箭孔周围密布蛛网状的旧伤痕,赫连羽那夜咬出的齿印正在锁骨处渗血。

\"您说过……臣是您最锋利的刀。”

他整个身子沉入浴桶,水面漫过下巴时,仿佛回到洛水之战后被赫连羽按进冰河的瞬间。那时北燕王掐着他的后颈冷笑:“刀钝了就该回炉重铸。”

水珠顺着喉结滑落时,帐外突然响起熟悉的马鞭声。

云非猛然绷紧背肌,水波激荡中仿佛又听见赫连羽的冷笑:“败军之将也配用本王的温泉?”

那日他跪在元江战报前,北燕王的鎏金马鞭抽裂了后背新痂,血珠溅在奏章“水师尽殁”的字迹上,竟比朱批更艳三分。

水珠顺着睫毛滚落,云非的指节发白地扣住桶沿。

水面下的身躯不自觉地蜷缩,膝盖抵着心口那道齿形箭疤。

他忽然想起二十岁生辰那夜,赫连羽用染血的绷带缠住他双眼,沙场血腥味里混着龙涎香:“重瞳不祥?孤偏要这双眼睛看着孤得天下。”

喉间溢出压抑的呜咽,云非的手掌贴着水面缓缓下移。

指尖划过腿根处的鞭痕,云非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

水面晃出赫连羽为他系甲时的眉眼——王上的拇指曾擦过他锁骨处的箭疤,温热的吐息混着龙涎香:“你这身子,比春申歌姬还销魂。”

帐外北风呼啸如泣,将军的指节却探向更隐秘的伤痕。

浴桶边缘的铜镜映出重瞳里的痴狂,水汽氤氲间,他恍惚看见王帐纱幔垂落的夜晚。

“主上……”

破碎的呻吟撞在冰凉的铜盆沿,云非的脊背弓成濒死的鹤。

“阿非!”记忆里长姐的怒喝穿透水雾。

十六岁的少年从悬崖拽回,纳苏部的银铃在腕间乱响,“再敢偷攀废栈道,仔细你的皮!”那时他不知道,十年后自己会跪在同样的峭壁前,用战靴丈量生死。

水面浮动的红绸带突然缠住手腕——这是赫连羽庆功宴上系酒坛的绸子,五年来始终贴着他心口跳动。

更漏声穿透帐幔时,云非望着漂浮水面的浊液低笑。这具被赫连羽烙满印记的身躯,终究比主人更诚实。

浴桶渐凉时,云非猛然抓起案头令箭。铜箭镞划破掌心,血珠滴进浑浊的水中,将那些旖旎幻象尽数染红。

他想起赫连羽最后的威胁:“剑南道若失,就把你扒光送回宁州。”

帐外巡更的梆子声像是催命符,将军猛地从水中起身,水珠顺着肌肉沟壑滚落,在满地霜花上烫出细小孔洞。

他抬手抹去镜面水雾,重瞳里映出帐外飘摇的北燕纛旗——旗角金线绣着的苍狼,正被风雪撕扯得支离破碎。

子时的月光照着云非披甲的身影,玄铁鳞甲覆满冰碴,走动时发出碎玉般的声响。他绕过酣睡的伤兵营,靴底碾过冻僵的箭矢,朝着记忆中的山坳走去。

蜀中的寒风比宁州更刁钻,直往护颈缝隙里钻,却让他想起赫连羽啃咬喉结时的刺痛。

剑门关的轮廓在月光下宛如巨兽獠牙,而他分明记得十二岁那年,长姐带他逃猎走过的蜀道——彼时宁州山茶开得正艳,如今脚下积雪却埋着烧焦的栈道桩。

“将军!”亲卫举着火把追来,火光映亮前方坍塌的栈道。

烧焦的横梁斜插在冰瀑间,铁锁链上凝着二十年前的陈血。

“这是前朝运盐的暗径。”云非的重瞳在夜色中幽幽发亮,指尖抚过岩壁凿痕,“传令各营:白日佯攻,入夜后抽调三千精锐——”

话音未落,远处关隘突然响起警钟。

火把长龙沿着城墙游走,守军显然发现了异动。云非冷笑一声,抬脚踢落松动的山石。轰隆巨响中,他看见十六岁的自己从宁州悬崖纵身跃下,抓住那根救命的青藤。

“将军,此处当真可行?”副将举着火把照向绝壁,火光里隐约可见岩壁上凿痕。

云非的护腕擦过青苔覆盖的铭文,剥落处露出“广和七年修”的字样——正是乙弗程战死那年。

破晓时分,云非站在新凿的冰阶上远眺。

晨雾中的剑门关守军正在换防,而在他身后,蜿蜒的山道上正无声流动着黑甲洪流。

雪粒落进铠甲接缝的瞬间,他仿佛听见赫连羽在羽丘城头擂响的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