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铜绿(1 / 1)

秋风卷着铁甲上的铜锈味掠过戈壁,穆翊望着景州军行营里升起的炊烟,反常地攥紧了腰间的错金刀柄。

千名壮士正在分食最后半袋黍米,行军司马捧着开裂的木牍凑近时,他看见对方皴裂的嘴角沾着沙粒。

“大将军,昆莫当真不肯支援?”陈秀才的指甲抠进牍板缝隙,那里还留着大漠的血痂。

梁九思气急地将水囊砸在夯土墙上,这个兵奴营出身的汉子抬手砸了旗杆一圈:“弟兄们跟着咱们横穿死亡沙海,不是来当说客的!”

穆翊的视线掠过每个士兵的面庞——那些被风沙蚀出沟壑的脸,此刻正映着篝火明明灭灭。他解下护心镜掷在地上,青铜与砾石相撞的脆响惊得守夜马匹嘶鸣。

“让兄弟们把干草分装,明日……”

“明日真要回师?”司马的火把突然压低,“这一路上……”

“老陈!”梁九思突然将断刀插进沙地,“你老家在云中郡吧?知道现在那地方叫什么吗?”

火把哔剥作响,行军司马陈秀才的喉结在火光里上下滚动。

梁九思抓起把黄沙洒在风里:“叫鬼哭岭,过去十年,北燕骑兵在那里垒过七座京观。”

“是我对不住兄弟们。”

穆翊近乎哽咽的声音从火光中泛起,“奔波一路,空手而回,穆某无能!”

言罢,穆翊解下佩刀,在一众兵士面前单膝跪地,圆睁的双目里淌出两行浊泪。

副将拔出豁口横刀劈断旗杆:“五年前光复卫晋七州,是卫王和将军带我们杀出血路!”刀尖挑起半面残破的“燕”字旗,“今日就算要闯阎罗殿,兄弟们也跟定这面旗!”

“对!”“景州军不怕马革裹尸,只怕死得不明不白!”

千副甲胄齐齐顿地的声浪惊醒了伊吾城头的守军。

梁九思望着跪成黑潮的将士,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老伍长也是这样带着他们冲向叛军骑兵的包围圈。他残缺的左手小指微微抽搐,仿佛还残留着被铁链磨碎的痛楚。

“去他娘的盛世!”满脸刀疤的斥候突然捶地大笑,“老子就想让崽子们能在皇城根下斗蛐蛐!”

沙丘后的冷月将人影拉得老长,穆翊弯腰拾起护心镜时,镜面映出天际盘旋的孤雁。他解下束发的红绸系在旗杆顶端,染血的绸布在暮色中猎猎如焚:“明日绕行陀罗洲,回家。”

【甲】

霜降后的牧草泛着铁锈色,萧凝的银丝斗篷掠过枯黄草尖时,乌兰猛一勒住缰绳,发间绿松石坠子撞出清响:“金帐!是金帐”

萧凝望着远处金顶帐篷上盘旋的海东青,下意识抚上腰间禁步,玉珏上“循”字的刻痕已被摩挲得温润,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炭。

“大燕御史萧凝,奉旨探望卫王。”

她的声音惊动了帐前磨刀的北奚武士,呼延崇弯刀出鞘的寒光里,乌兰突然扑向掀帘而出的身影:“公主!”

哥舒衔月的银狐大氅扫过霜花,发辫间的狼牙饰物叮咚相撞。

草原公主碧色眼眸扫过萧凝的紫玉禁步,忽然用马鞭托起对方下颌:“沅川城的女官,都似御史这般……病骨支离?”

萧凝腕间玉镯撞在马鞭上,生生咽下涌到唇边的咳嗽。

她看见公主指尖染着乙弗循常用的沉水香,想起那年上元节,平凉郡主也是这样扶着她的轿辇说:“阿凝的手比兔儿灯还凉。”

“卫王伤势已无大碍”,哥舒衔月转身时,大氅边缘的貂毛拂过萧凝苍白的脸,“有劳御史舟车劳顿,本宫自会修书一封,向陛下致谢。”

“王妃,卑职听闻钦差……”

周令齐掀帘进来时,正撞见两个女人目光相撞的刹那,“萧御史?”

萧凝的紫玉禁步在转身时缠上哥舒衔月的银刀璏,两个女人同时弯腰的瞬间,公主看到了禁步上深浅明晰的“循”字。

“大都督。”

周令齐朝着哥舒衔月行礼应答。

公主不紧不慢地解开禁步与刀璏的缠绕,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带钦差去见卫王。”

乌兰惊地打翻银奶茶盏,滚烫的奶茶在羊毛毡上洇出深痕,周令齐倒是分外从容,他为萧凝让出了一条道,儒生广袖一挥,“请。”

萧凝的指甲掐进掌心,面上却端着钦差威仪:“有劳先生引路。”

【乙】

当引路的周令齐掀起王帐毛毡时,萧凝险些被浓重的药香呛出泪来。

青铜药吊子咕嘟作响,乙弗循苍白的脸陷在雪狼皮褥子里,仿佛随时会融化的新雪。

“阿循……”御史的轻唤消融在药雾里。她官靴尖上的金线云纹停在榻前三寸,就像当年隔着郡主别苑的门槛。

萧凝的指尖悬在乙弗循的眉眼上方,腕间玉镯映出自己扭曲的倒影。帐外传来周令齐的咳嗽声,她慌忙收回手,却碰翻了药碗。

褐色的药汁在羊毡上漫延,如同她们离散的光阴。萧凝将手指掐进掌中,用疼痛遏制住拥抱的冲动。

当她颤抖着为乙弗循掖好被角时,却听见乙弗循虚弱地呢喃着:“月儿……”

周令齐在帐外站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掀开毛毡缝隙,他看见萧凝保持着进宫奏对的姿势,唯有颤抖的指尖泄露了秘密——那指尖离乙弗循散落的青丝只有毫厘之距。

秋风卷着枯草掠过金帐,哥舒衔月抚摸着海东青的翎羽,将乌兰呈上的密报攥出褶皱。

草原公主望着东南方低垂的阴云,“你说,萧凝与阿循有故?”

乌兰顺着她视线望去,看见萧凝的银丝斗篷正在王帐外翻卷如云。

“是……李中告诉我的,萧凝她自己说,与卫王是——”

“是什么?”

“挚友。”

帐内药香忽然混进一缕沉水香,萧凝已然端正衣冠走出,唯有禁步玉珏多了道细小裂痕。

两个女子目光相撞的刹那,图剌城上空响起了归雁的哀鸣。

【丙】

秋风卷着枯黄的针茅草掠过戈壁,景州军的盔甲在阳光下泛着光。

“老梁你看。”

穆翊的护腕撞在界碑上,震落层层石粉。

石碑上被风沙侵蚀的“雁南都护府”五个大字,此刻正狰狞地裂开蛛网纹。

“拿纸来!”

行军司马捧来拓纸的手在发抖,纸面洇开的水渍不知是晨露还是泪水。

穆翊的掌心按在界碑缺口处,粗粝石面刮破皮肤。

当血珠渗入“雁”字最后一笔时,他突然抓起酒坛泼向石碑,混着沙砾的酒液冲刷出七十年前的朱砂残迹,在暮色中宛如泣血。

“二位将军!”副将突然单膝跪地,“前哨来报,陀罗洲有北燕游骑!”

梁九思的断指在刀柄上摩挲出轻响:“深入大漠,怕是溃军”,他转头看向沉默的穆翊,“再绕道要三日,杀过去只要——”

“杀!”景州军突然齐声低吼,惊得沙狐窜出洞窟。

士兵们黧黑的面庞被余晖映得通红,有个娃娃兵甚至把烤糊的馕饼攥成了粉末。

穆翊望着界碑后蜿蜒的古道,解下披风盖住了石碑,靛青布料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极了当年悬挂在羽丘城头的西燕王旗。

“当年太祖皇帝在此设都护府时……”他抓起把混着碎骨的沙土扬向天际,“用的是西域三十六国进献的汗血马。”

梁九思的弯刀骤然出鞘,刀光劈开漫天沙尘:“现在轮到我们用北燕人的血来祭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