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璎珞(1 / 1)

暮色中的金帐氤氲着药香,青铜鎏金博山炉吐出缕缕青烟,在哥舒衔月垂落的发梢织成蛛网。她将浸透热水的丝帕拧成细细的银练,指尖拂过乙弗循毫无血色的唇瓣,恍然惊觉那人连呼吸都轻得像是要化在秋风里。

哥舒衔月伸手轻触那人冰凉指尖,恍惚想起昨夜替她擦拭身体时,那具躯体上交错的新旧伤痕——十四道箭创,九处刀疤,最深的竟是心口这道尚未结痂的伤。

帐外白狼河的水声忽远忽近,哥舒衔月解开银甲护腕,露出腕间被药汁浸得发红的皮肤。她俯身将耳朵贴在乙弗循心口,直到听见微弱却规律的跳动,才敢伸手触碰那道裹着细麻布的狰狞伤口。

“你说要与我共守万里疆……”

她将染血的绷带浸入铜盆,血色在清水里晕开成朝霞,“你躺在这里,外边的天下,我一个人去守吗?”

帐外忽起马蹄声,哥舒衔月瞬间挺直脊背。

呼延崇的银甲撞开夜色,却在触及公主猩红眼尾时生生刹住脚步:“监国,各部首领……”

“传令,乌洛侯部青壮编入前锋营,妇孺迁往白狼河畔”,哥舒衔月指尖抚过乙弗循微蹙的眉间,声线却稳如磐石,”让医官把父汗留下的雪参取来。”

“殿下已经昏迷数日了,这样下去,恐怕景州军也会……”

哥舒衔月舒展了衣袖,从容地道:“若是大都督前来探视,不必阻拦,他自然知道在景州儿郎面前该如何说辞。”

“是,末将告退。”

“王妃!”周令齐捧着战报仓皇闯入,羊皮卷轴上赫连羽的狼首印赫然在目。他瞥见榻上之人胸前的血色,话音戛然而止。

哥舒衔月拔下金簪挑开火漆的动作带着破空声。

当“元江水师不日南下”的字样刺入眼帘时,她不由低笑起来,镶着明月珰的指尖抚过乙弗循凹陷的脸颊:“你看,全天下的局,都在等你这位卫王呢。”

“请王妃示下。”

哥舒衔月动作轻柔地收起战报,端详着榻上人的安详面容,一字一句地道:“去信沅川,说明卫王遇刺之事,景州此时不可轻动,北奚方定,族中事务繁杂,本宫也分身乏术,万望天子体谅。”

周令齐叹息道:“如此一来,朝廷又要怨主上了。”

“怨?”卫王妃回身作答的动作令一旁的书生一惊,“卫王和景州像堵墙一样,为南燕朝廷堵了这么久赫连羽的路,事事都要卫王亲力亲为,堂堂大燕朝野,难道没有一兵一将可救一时之急了吗?”

“卑职明白了。”

寅时的更漏惊醒了浅眠的公主。

哥舒衔月猛然起身时,金丝楠木屏风上的银狐皮滑落在地。她慌乱地抓起乙弗循的手腕,直到感受到脉搏在指尖跳动,才发觉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她突然抓起妆奁中的玉梳,牛角梳齿划过乙弗循鸦羽般的长发,在寂静中扯出细碎的响。铜镜里映着两张面容,一张苍白如月,一张憔悴似霜。

“你总说我发间有格桑花的味道……”梳齿蓦地停滞在打结的发梢,哥舒衔月望着掌心渗出的汗发笑,“你总是这样。”

她将脸埋进乙弗循冰凉的掌心,泪水浸湿了那人指间的箭茧,“五年前浑身血淋淋地求亲,单枪匹马就敢和赫连羽叫阵,三日前徒手夺刃……”

夜风吹散哽咽,帐外巡逻的卫兵听见公主破碎的呢喃:“这次又要我等多久?”

启明星升起时,哥舒衔月突然感觉指尖微动。她慌乱拭泪的瞬间,正撞进乙弗循含笑的眼眸。那人苍白的唇瓣开合,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月儿,别哭……”

“你!”哥舒衔月扬手欲打,却在触及对方消瘦的肩骨时化作颤抖的拥抱。她听见自己发间的银铃叮咚作响,像是父汗墓前的风铃穿越时空而来,“混账!”骂声渐渐染上泣音,她整个人扑进那个带着血腥气的怀抱,衣领上的玛瑙璎珞硌在两人心口,倒像是要将血脉相连。

周令齐捧着军报行至帐外时,正见晨曦为相拥的两人镀上金边。

书生望着乙弗循轻拍公主后背的手势,忽然想起景州城收复那日,这南燕郡主也是这般安抚啼哭的流民孩童。他默默将捷报塞回袖中,对着长生天的方向深深作揖。

又一日的霜露爬上金帐檐角时,乙弗循已能倚着软枕批阅文书。哥舒衔月端着药碗进来时,正见她用朱笔勾画北燕水师布防图,苍白的指节在羊皮纸上按出深深凹痕。

“乌洛侯部和答剌部的俘虏”,乙弗循突然开口,笔尖在“答剌部”三字上晕开墨团,“流放漠北可好?”

药碗重重磕在桌案上,哥舒衔月腕间的玛瑙璎珞撞出清响:“他们出卖盐矿,搅得南北财货一团乱的时候,可想过给妇孺留活路?”她抓起案上镶着红宝石的匕首,“这是从蒲丰心腹身上搜出的,上面淬着见血封喉的狼毒,他们的祭司供出,这种毒曾进了剑南道!”

乙弗循剧烈咳嗽起来,伤口渗出的血色在素纱中衣上逐渐绽开,哥舒衔月慌忙去扶,却被握住玉手:“草原需要归心,咳咳,不是鲜血……”

“我需要你活着!”哥舒衔月突然低吼,金刀劈裂案几时震翻了药碗。褐色的药汁漫过军报,将“赫连羽”的名字泡得模糊不清,“你可知那日若偏上半寸”,她的嗓音里泛起了哭腔,“我怎么办?”

帐外忽然传来战马嘶鸣,周令齐颤抖的声音穿透牛皮帐幕:“主上!云非已在元江布下水师战阵,赫连羽亲率五万精兵进军景州!”

乙弗循猛地撑起身子,她盯着军报上“沅川告急”的字样,突然呕出大口鲜血。猩红的血珠溅落在哥舒衔月雪白的衣襟,像极了她们初见时草原的落日。

“阿循!”哥舒衔月接住爱人瘫软的身躯,转头对着帐外嘶喊的刹那,忽然感觉怀中人用尽最后力气攥住她的衣袖。乙弗循染血的唇瓣贴在她耳畔,气若游丝却字字锥心:

“景州……王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