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天元(1 / 1)

暮春的沅川皇城笼罩在淡紫色烟雨中,乌兰跟着萧凝穿过重重垂花门时,忽然想起草原上流传的汉地谚语——三重朱门九重天。绣着云龙纹的汉白玉地砖在雨雾里泛着冷光,她低头默数着地砖的数量,听见前方传来环佩相击的清脆声响。

“低头!”这个素日里油腔滑调的人牙子,此刻弯着背脊,仿佛皇城飞檐上垂落的雨滴都能将他脊骨压断。

空明池的莲花开得正好,乌兰透过垂落的额发望去,观澜榭中端坐的青年帝王正伸手触碰莲瓣,暮色将他的侧脸镀成玉雕。萧凝的皂靴碾过落花时,她看见乙弗巍的指尖微颤,一滴露水顺着龙纹广袖滑入池中。

“臣御史萧凝,奉旨引怀州案人证觐见。”

乌兰跟着众人下跪,青石板的寒气渗进膝盖。她数着池边垂柳在风中摆动的次数,直到听见珠帘掀动的轻响。玄色暗纹的袍角掠过眼前时,她嗅到极淡的松香,混着墨汁未干的涩味。

观澜榭中传来棋子落枰的脆响。青玉案前执白的帝王抬起眼,玄色常服上的十二章纹随动作泛起涟漪,眉间悬着化不开的阴翳,却在望见萧凝时绽开清浅笑意:\"阿凝来得正好,此处不是前朝,不必多礼。”

乌兰直起身时,正撞见乙弗巍揉着眉心的动作,他的手指修长苍白,虎口处却结着层薄茧,想来是常年握笔所致。

“萧卿瘦了,剑南道的战火东燃,好在爱卿无恙,否则朕……”天子指尖叩着石案上的密折,案头鎏金狻猊炉吐出的青烟缠上他束发锦带,他伸手搀着萧凝的手肘,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尽是寻常的柔和,“可给不起萧氏交代。”

萧凝作揖的手顿了顿,她今日未着官服,天水碧襦裙外罩着银丝软甲,倒像是把整个南国的春水都披在了身上;她忽然拽过李中,“陛下,此二人于怀州给臣献了证据。”

“抬起头来。”

天子的声音比马头琴最低那根弦还沉。

李中哆哆嗦嗦地抬眼,再触及天子广袖时,又缩了回去,“草民,草民不敢。”

“你打算对着地砖回话吗?”

人牙子闻言一滞,机械地抬起头,硬生生在平滑的额头挤出了抬头纹,“请陛下垂询。”

“你们的主子是谁?为何会在怀州?”

乌兰跪在角落,抬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乙弗巍执笔的指节泛着青白,袖口龙涎香混着朱砂气息,却掩不住腕间一道陈年齿痕——那是帝王咬碎痛苦时留下的印记。

萧凝的手臂横在二人之间:“陛下,此人……”

“朕在问他们。”

李中的耳尖发烫,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膝行上前,匍匐在地,蚊蝇般的声音从嗓子里钻出来:“启禀陛下,卫王与王妃遣草民二人入怀州,本是为了宁州粮草之事——亦是为陛下分忧。”

“为朕分忧?”乙弗巍直起身,广袖拂过案头奏折堆成的小山,最上方那本的字里行间隐约可见“卫晋”朱批,“许周昨日呈报,说景州军费超支三成。”

乌兰瞥见萧凝指节捏得发白。御史绯袍上的獬豸补子怒目圆睁,却撕不破这满室熏香织就的罗网。她突然明白哥舒衔月为何总说南朝宫殿是黄金牢笼——连穿堂风都要绕过十二道雕花槛窗,才能触到帝王案头的残茶。

“陛下明鉴!”李中额头渗出冷汗,“那些钱粮实为……”

“为调派兵奴熔铸伪币,以及,抵挡剑南进军”,萧凝突然截断话头,“臣已查验过兵部文书。”

李中五体投地着陈述证词,额角冷汗将地砖洇出深色痕迹。乌兰的视线不受控地飘向帝王腰间玉带,那里悬着枚褪色的香囊,金线绣的龙纹被磨得发亮。当他说到“卫王从未变节”时,乙弗巍笑出声。

“你这奴才倒会替主子邀功”,乙弗巍指尖棋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棋盘上,“朕,不曾怀疑卫王。”

萧凝的咳嗽声打断了冷场,此刻暮色渐浓,宫人掌灯时带起的微风,将乙弗巍鬓边一缕散发吹落在肩头。

“臣已汇总卷宗,请陛下过目”,萧凝将案情卷宗举过头顶,纤细的手指紧紧握着卷轴,单薄的身子微微低垂,却显得格外正气凛然。

乙弗巍翻阅卷宗的速度越来越快,乌兰数着他睫毛颤动的次数,当翻到许周与北燕密信时,帝王突然将茶盏扫落在地。碎瓷溅到乌兰裙裾上,她看见滚烫的茶汤在龙纹砖缝间蜿蜒,像条濒死的金蛇。

“这些……可都查实了?”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萧凝正要答话,李中突然直起身:“陛下若不信,大可去查户部今年的漕粮……”话未说完就被乌兰拽住衣袖。

小侍女仰起脸,第一次直视天子的眼睛:“陛下,公主……哦不,卫王妃,还有卫王,绝不会害陛下,陛下要当心蛀虫!”

满庭寂静。

乌兰听见自己的心跳震得耳膜生疼,池中锦鲤跃出水面的声响惊破了凝滞的空气。乙弗巍怔怔望着这个北奚少女,方才冷漠如霜的眸光松懈了些许。

“你是北奚公主哥舒衔月的侍女?”帝王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散池中月影。

小侍女连连点头,发间银铃在暮色里荡开细碎清响。

萧凝重重叩地:“陛下,当务之急是……”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钟鼓声。

乙弗巍拂袖起身,玄色龙纹氅衣扫过石阶,乌兰看见他喉结滚动,像是咽下千斤重的秘密。

暮光透过卍字纹窗棂,将天子侧脸切割成明暗两半,恍若古卷里那些半神半魔的君王画像。

天子转身朝乌兰招手,“你过来。”

少女起身时踩到裙裾,腰间银铃撞碎平静。

“小丫头,你来说,若你的主子在此,当如何决断?”

乌兰的银镯叮咚撞着腕骨,她此刻方知,原来汉人天子的注视比草原暴雪更令人窒息。

“公主……公主会掀了棋盘”,她指向池中争食的鱼群,“把这些蠹虫捞起来喂海东青。”

李中倒吸冷气,萧凝的目光僵在半空,乙弗巍却大笑起来,眼角细纹里盛着的月光忽然倾泻而出:“难怪老师总说,北奚儿女最擅破局。”

乌兰的魂魄在这笑声中碎作漫天星子。她看着天子拾起自己松脱的簪子,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穿过她鸦青鬓发,看着他指尖残留的墨迹染上她滚烫的耳垂——原来中原男子不只会吟风弄月。

“陛下!”萧凝突然扑跪在地,“怀州漕银案与宁州毒粮案,皆牵扯北燕暗桩和北奚诸部,臣抵达怀州前后,怀州刺史王微意外身亡,经查,王微曾经手宁州粮船更换,且其系少府许周门生……”萧凝话音未落,乙弗巍突然清了清嗓子。

“朕听闻,怀州府衙大火,其中还搜出剑南道官窑,这又作何说辞?”乙弗巍截断话头,枯枝般的指节按在账册某处,“比起许周,崔相和朕的皇叔,岂不是更有嫌疑?”

萧凝的剑穗猛地打旋:“陛下疑心崔相?”

乌兰看见天子喉结滚动多次,最终化作声叹息。

乙弗巍抚过石案上斑驳的剑痕——那是西燕宣帝醉酒后劈砍所致:“天下人逼反了剑南王,朕不能再逼反自己的老师了。”

李中偷偷打量着皇帝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草民以为,剑南道乱,崔相倒台,与崔相一向不和的朝中大臣便会被推上风口浪尖,到时候,难保不会有人坐收渔翁之利。”

“陛下!若蠹虫不除,剑南道、崔相,还有,还有卫王的公道,便……”萧凝的佩剑撞响青玉砖,平日里口若悬河的御史,此刻只顾涨红了脸,苍白的脸上布满了难得的仓皇。

乌兰被这声厉喝惊退半步,绣鞋踩中枯枝的脆响却引得乙弗巍侧目。

“明日再议。”

乌兰望着帝王远去的背影,暮春夜雨打湿了那抹玄色。

李中凑过来嘀咕“早说皇家无情”,却被萧凝一记眼刀钉在原地。

小侍女弯腰拾起飘落的诏书碎片,借着宫灯看清了“彻查”二字,墨迹在雨雾中渐渐晕开。

回廊转角处,乌兰忍不住回头,观澜榭的灯火已然熄灭,唯有池中残荷在雨中摇晃。

“小妮子春心动了?”李中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乌兰反手要打,却被他攥住腕子:“劝你省省,那位能护住的只剩下帝王威仪了。”

话音戛然而止。萧凝立在宫门外,暮风卷起她绯色官袍,腰间玉牌映着最后一线天光,像团不肯熄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