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归宁(1 / 1)

辰时初刻,朝暾撕裂江雾,哥舒衔月耳垂上的明月珰在晨曦中晃出碎光。她望着江面桅樯如林的盛况,耳畔银坠子扫过北奚猎装立领:“不是说一万轻骑?”

周令齐的鹿皮靴正卡在栈桥缝隙里,闻言险些摔了怀中的行军舆图:“主上吩咐……”他话音戛然而止——五万玄甲精骑列阵江岸,错金银的王府仪仗在晨光中灼灼生辉,连艨艟巨舰的锦帆都绣着北奚飞鹰纹。

“卫王说……”随行女官捧来践行的铜爵,笑得眉眼弯弯:“王妃的归宁仪仗,必须胜过当年赫连羽的求亲阵势。”

哥舒衔月立在楼船甲板上,九曲银鞭缠着三枚箭簇,她摩挲着箭簇上未褪尽的金漆,忽觉晨风里飘来几缕熟悉的沉水香。昨夜那人将金步摇斜插进她发髻时,分明用指节叩着妆奁说“草原明珠若有一日需归宁,岂能教人看轻”,此刻想来,那低沉嗓音里竟藏着未说破的计较。

她猛然看到桅杆上盘旋的金雕,那是北奚王庭素来豢养的神鸟。

“这个乙弗循,连我父汗最爱的海东青都借来了。”

周令齐正要开口,渡口玄甲军忽如惊雷裂地:“王妃千岁!”

“她倒是把景州府库都搬空了”,草原公主笑着将箭簇抛入江中,浪花晨雾里隐约浮起数百艘蒙冲战船。船头赤旗招展,分明是柔玄部族独有的三足金乌旗。

周令齐突然警觉:“王妃当心!”

书生指尖所指处,江心漩涡正吞没半片北燕旌旗。

凉风忽起,哥舒衔月翻身上马踏过栈桥,九曲银鞭甩出清越的响:“传令!所有战船降半帆,给北燕的探子好好瞧瞧咱们的七星连弩!”

【甲】

飞云渡的芦苇荡里,赫连羽的大氅被江风掀起一角。他望着江心那艘缀满孔雀翎的楼船,喉间忽然泛起数年前饮过的马奶酒滋味——那时哥舒衔月还是图剌城未嫁的公主,银刀割开烤羊腿时溅起的油星,曾落在他彼时的甲胄上。

“主上,要截船么?”副将的甲胄在芦苇丛中发出轻响。

赫连羽立在崖边嚼着薄荷叶,看江心楼船碾碎自己的倒影。齿间陡然发力,草汁的苦涩直冲颅顶——四年前图剌城金帐里,这草原明珠宁愿选南燕那个丧家犬般的宗室孤女,也不肯要北燕王后的凤玺。

他掌心玉扳指突然裂开细纹,当年哥舒衔月那句“草原的鹰,只栖梧桐”犹在耳畔,而今她竟甘愿戴着汉家凤冠北上。

亲卫递来的千里镜突然蒙上水汽,镜片里哥舒衔月立在船首的身影比当年更夺目,金线刺绣的翟纹在日光下流转,却遮不住锁甲包裹的劲瘦腰身。

“你当她是笼中雀?”赫连羽吐出草茎,看它飘落在江涛里,“这是要归山的母狼。”

“你看那艨艟两侧吃水线”,赫连羽的麂皮手套拂开芦苇,露出精铁打造的暗舱,“至少藏着三百架连弩”,他冷笑了一声,掌心的玉扳指在阳光下泛着清光,“乙弗循和她的卫晋旧地,已非昨日啊!传令三军退避三十里,孤倒要看看这位卫王妃……能不能烧了北奚王庭的狼烟。”

暮色漫过江心时,最后望了眼楼船甲板上迎风飞扬的北奚鹰旗,便策马冲下山崖——就像四年前那个深夜,他独自纵马狂奔三百里,把图剌城拒婚的羞辱连同折断的狼头纛一起埋进冰河。

【乙】

沅川皇宫的马球场扬起漫天黄尘,乙弗巍挥杆击飞马球,金漆木球在空中裂成两半。他望着滚落草地的马球,龙纹剑穗在烈日下晃出残影:“郭卿觉得,传言可信吗?”

“陛下,蜀中不可乱。”郭桓的枣红马喷着响鼻,将球杆往地上一杵:“我大燕宿敌,从不是自己人!”他玄色武服后背洇着汗渍,像幅未干的水墨画。

乙弗巍突然挥杆击碎滚到脚边的陶制马球,碎瓷片擦着郭桓耳际飞过:“这球里灌了水银”,他弯腰拾起半片残骸,指腹抹过内壁暗纹:“就像有些人,看着是圆的……”明黄箭袖拂过青草上的血迹,“剖开了才知道藏了多少弯绕。”

“陛下!”郭桓接住坠落的玉冠,却发现内衬浸透了冷汗。

急促的马蹄声碾碎了帝王言语,风尘仆仆的传令官滚落马背,封缄的密报在草叶间格外刺目:“陛下,卫王妃哥舒氏今晨自景州渡登船,由水路北上北奚。”

乙弗巍翻身下马,拍了拍手中尘土,接过了密信,道:“多少人马?”

“五万,浩浩荡荡,已过羽丘飞云渡。”

郭桓紧跟上前,闻言道:“卫王如此架势,怕是要引天下人为耳目,护送王妃北上。”

“朕这个皇妹不糊涂啊”,乙弗巍望向远处层云盘绕的殿阁飞檐,往常仓皇急躁的天子难得流露出几分看破世事的从容,“只是如此一来,赫连羽恐会调转攻势,举兵南征,元江水师又能抵挡多久?”

“陛下养卫晋之师,纵容卫王日益壮大,他日赫连羽挥师南来,卫王难道能置身事外?”

郭桓言毕,有些不自在地抬头,乙弗巍哭笑不得地看着面前“自欺欺人”的朝臣,笑道:“明毅(郭桓字明毅)啊,你我皆知,卫王之忠,不在于朕,而在于乙弗氏全族。”

“去信剑南道,朕非宣帝,惟愿皇叔心安。”

【丙】

“你们汉人皇帝连自家后院都管不好。”

阇襄夫人忽然将簪子刺入岩缝,半截染血的箭矢应声而落,“看看这个。”

穆翊接过箭矢,端详了片刻,箭杆上刻着北奚图腾,但箭簇的淬火纹路分明出自剑南道兵工坊;他扯下腕间褪色的红绳缠在箭矢上,气愤地道:“有人要煮一锅粥,把南燕、北奚、宁州都扔进去熬。”

“你们中原人总爱自欺欺人”,妇人甩落簪上黏液,蜜色脖颈的银项圈沾满泥点,“南燕皇帝连亲叔叔都容不下,何况……”

“皇帝再傻,也不会在自家后院点火”,穆翊从散落的粮堆里抓起几拨粟米,“我问过你们的老巫医了,这粮里的北地毒物,怕是塞外的玩意儿……”

溶洞顶渗下的水珠砸在箭簇上,溅起细小毒雾,穆翊后撤了半步,火把将他的影子投在岩壁青苔间,恍惚竟似当年城破时烧塌的房梁。

“我在沅川宫中时,听工部铸造司的老匠人说过,剑南道的淬火纹要经七道冰泉浸洗”,他指尖抚过箭簇螺旋纹路,甲缝里积年的血垢与新鲜铁锈混作一处,“乙弗稹那老顽固,连铸钱都要用祖传的范模。”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阇襄夫人突然抢过他手中箭簇,将簪尖残留的黏液抹在箭杆图腾上,竟泛起一阵诡异的紫烟。

“这是……”

“呵,果然如此,能让断肠草冒烟的,只有漠北狼毒了。”

穆翊眉头皱成了“川”字,“北奚狼毒、汉地断肠草、西川锻造术……剑南王从无叛国之心,必与此事无干,可若是此物流出,无论是勾结北奚还是私通北燕,都可以给剑南王扣上一个怀恨在心、里通外国的罪名,彼时,剑南王百口莫辩,以他的性格,不反也得反,如此,西川必乱。”

阇襄夫人沉声道:“你还忘了一件事,这粮草,是谁做主送来的?”

“崔相国?!”

【丁】

景州船队驶入暮色时,哥舒衔月疲惫地倚在铜镜前,船身颠簸之间,她感到有些晕眩,恍然从镜中晃出乙弗循为她描眉的模样,那人总爱用笔锋扫过她眼尾,说这是“画龙点睛”。当她打开妆奁最底层的木盒,北奚王庭的鹰图腾符节,赫然压着半块兵符——是今晨更衣时从腰带夹层跌出的。

“王妃,该用膳了。”

侍女捧着餐食进来时,正撞见卫王妃将脸埋进乙弗循的雀金裘,熏香里混着那人常用的沉水香,竟像被拥入那个总裹着药味的怀抱。

江风灌入舷窗的刹那,哥舒衔月攥紧雀金裘领口的白狐毛,她终于读懂乙弗循昨夜为何执意亲手系这裘衣——内衬密密麻麻绣满梵文《平安经》,每一针都刺破指尖染作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