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我们不是一路人(1 / 1)

费舜东转身,张嘴要说的抱歉突然间就卡在喉咙里。

他死死盯着那张魂牵梦萦的脸,恨不得用力抽自己几个巴掌,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即使穿着松松垮垮的工服,也能看出这是一个高高瘦瘦,体型颀长的女同志。

胸前一条乌黑的麻花辫,细长的眉毛下,一对木然的眼睛,落在费舜东身上时,突然恢复了神采。

异常的专注和凝神。

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庞,此刻似哭似笑,嘴角微微抽动着。

费舜东忍不住抬腿向前,伸出手想要戳破眼前的幻象。

郑文英却已经清醒过来,如临大敌似地用力一拖,将推车后退,偏了个方向,迅速地从费舜东身边走过。

和费舜东擦肩而过的瞬间,郑文英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等费舜东转头,郑文英已经推着小车走远了。

那只想要确定真伪的手臂无力地垂落。

费舜东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人。

郑文英肯定也认出了自己,不然不会落荒而逃。

命运真是玄妙,当年自己跪着哭求,父亲都不松口,让自己娶一个农村妇女。

负气远走他乡多年,郑文英像一个被束之高楼,故意遗忘的盒子。

要不是昨天骆宝时心血来潮问自己,费舜东几乎都要把自己骗过去,把所有的记忆都骗过去。

郑文英,好久不见。

十年前,费舜东还没去找功成名就的父亲,和母亲一起生活在南方乡下。

在镇上的中学,刚上高一的费舜东,认识了即将毕业的郑文英。

作为家中独女,郑文英非常争气,次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

郑文英不止成绩好,性格脾气都好,村里的孩子没有不喜欢她的,都喜欢跟在这个大姐姐后面,当她的小尾巴。

包括性格阴郁的费舜东。

每天下午放学回来,坐在村办门口的操场上,听郑文英用小黑板给他们讲文学名着,讲数学题目,是费舜东少年时,最放松幸福的一段时光。

那时候,天很热,晚上的操场上,会从办公室牵出一根长长的电线,下面挂着一个灯罩黢黑的灯泡。

即使经常被蚊子叮得满腿包,也阻止不了这些孩子围着郑文英的小黑板坐成一圈。

郑文英写得一手漂亮的粉笔字,在年少的费舜东眼里,这个姐姐跟老师也没啥区别。

少年心事像荒草一样疯狂生长,等费舜东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没办法把郑文英的影子从心里赶出去。

费舜东本来想等郑文英高考结束,再向她剖白字的心事,毕竟以郑文英的成绩,只要不出意外,应该是镇上第一个大学生。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意外就就在郑文英即将高考的前夕。

连绵的暴雨把村里人都困在家里,没办法出去做生意。

郑文英的父母着急,披着斗笠走路去给女儿送东西,结果在路口被大货车直接撞飞,二人当场去世。

郑文英直接成了孤儿。

在村里人的帮助下,郑文英哭着将父母的后事办完。

老师和村里的长辈都劝她,去参加高考吧,只要能考上,大家会替她想办法凑够学费。

但郑文英摇头拒绝,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扛起锄头,成了一个和母亲一样的普通农民。

费舜东想冲到她家里,安慰安慰这个可怜的女人。

却被母亲死死锁在家里。

儿子对郑文英格外的亲厚和关注,已经让她隐隐感觉到事情不对。

直到看到他不顾一切地要去见郑文英,费舜东的母亲终于明白了一切。

“你不能去!”费舜东的母亲用后背死死顶着大门,瞪着儿子的目光,流露出深深的无力。

“妈,我只是去看看她,她现在一个人生活,我们难道不应该帮忙吗?”

“费舜东,你不要当我是傻子,我清楚的很,你打的什么主意!”

“你看郑文英的眼神,跟你那个混蛋父亲当年追我时的眼神一模一样,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你才多大?你还要读书,不能想这些情情爱爱,有的没的,这些事情会毁了你一辈子的,费舜东!”

“你听妈一句劝,你跟郑文英注定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将来是要去大城市读书的人!”

“她这辈子,就是个农村妇女,和你妈一样!”

“你现在去招惹她,难道将来也想像你爸一样,把老婆孩子都丢在农村不管了吗?!”费舜东的母亲声嘶力竭,一字一句都砸在费舜东的心里。

那滚滚而下的泪水,像是经年的积怨和不甘,不知道是冲着费舜东,还是冲着那个永远都不会回来的男人。

费舜东想要上前的脚步顿住了。

母亲带着诅咒一般的话语让他心惊。

费舜东扪心自问,难道自己将来,也会像父亲一样吗?

费舜东看着面前泪流满面的母亲,那样疲惫苍老,再没有照片上半点风华。

在那个瞬间,郑文英和面前的母亲重合了。

费舜东倒退几步,不再闹着要出门。

从那以后,费舜东只敢偶尔偷偷地,给郑文英送点粮食。

他不敢拿家里的现金和粮票,母亲一个人挣钱,家里这些值钱的东西,她记得清清楚楚。

费舜东高三那年,郑文英主动开口,拒绝了男孩子递过来的面粉。

“费舜东,谢谢你长久以来对我的照顾,以后别来了。”

费舜东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不上不下,尴尬地定格。

“为什么?”好半天,费舜东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郑文英低下头,看着地上的蚂蚁一只只从洞里爬出来,再慢慢地爬向不远处干涸的蚯蚓尸体,“邻居们会说闲话。”

郑文英没有骗费舜东,她独居的这几年,费舜东是出现得最勤的一张面孔。

来往的次数多了,流言蜚语就起来了。

要不是顾及着郑文英一个孤女可怜,风言风语早就传到费舜东母亲的耳朵里。

所以郑文英知道,不能再继续下去。

费舜东怔怔地收回手,“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再来找你?”

郑文英苦笑一声,“你何苦还要来找我呢?”

她抬起头,看向费舜东的眼神里,有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怀念,“你马上要参加高考了,听说你成绩很好,将来指定能成为大学生。”

“我们注定不是一路人,费舜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