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了快要死的时候,就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哪怕有再多人陪着,心里的那份孤寂也无人能驱散,无处排解。
谢君临将所有侍疾的人遣散,只留下他的太子在房里伺候。
他靠着床头,喝着儿子亲手喂的药。
他抬眸望着儿子。
昔日小小的奶团子,如今已经长成了十一岁的小少年。
俊眉修目,唇红齿白,小小年纪就已经出落得格外出众。
看着儿子端着药碗安安静静坐在床沿给自己喂药,谢君临心里总算有了片刻踏实宁静。
他对儿子轻轻笑了。
可是小少年抬头望着他温柔的笑容,忍了多时的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了,眼睫一颤,豆大的眼泪就扑簌簌往下直掉。
“父皇……”
谢承运颤抖着将药碗交给身侧的陈海,哽咽喊着父皇,一头扑进父皇怀里,
十一岁的孩子根本无法平静面对父亲去世的恐慌,他就算平日里再如何沉着冷静,也只是个未成年的小孩子。
一直以来,高大伟岸的父皇就是他心目中不倒的泰山,是他的天。
他遇到不懂的不会的,从来不会慌,因为他知道他有父皇,回去问父皇就好了。
他想做什么,也会信心十足的去做,因为他知道就算他做得不好,也有父皇给他收拾烂摊子,有父皇给他兜底。
朝廷里的大臣个个都夸赞他年少能干,说他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了明君之相,可那些人哪里知道,他是因为有个宽容温柔的好父皇,他底气十足,他才会那么自信那么能干啊……
他不敢想,倘若父皇离开了他,今后留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世上,他该怎么办啊?
他会束手束脚不敢去做决定,他怕他做出了错误的决断,再没有人能站在他身后跟他说,运儿,别怕,有父皇呢……
他怕他会犯错,他怕他会成为昏君,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根本无法承担压在身上的重担,他不能没有父皇啊。
“运儿,别哭——”
谢君临低头,看着孩子伏在自己怀中哭得那么悲伤,滚烫的泪水将他的衣衫打湿,他眼角也有些酸涩。
他轻轻拍着儿子的小背脊,温柔说,“好孩子,别哭,父皇还在呢,父皇会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别怕,别怕……”
谢承运呜咽着,根本无法出声。
他怎么能做到不害怕,他就只有这么一个父亲,他的父亲就要离开他了啊!
今后,父皇会一个人躺在冰冷的陵墓里,他再也看不到父皇,再也听不到父皇说话。
他若是遇到困难了,受到委屈了,就算跑去抱着父皇的墓碑哭着不停喊父皇,喊得嗓子都哑了,也再喊不醒父皇了,他的父皇从此对他的呼喊再无回应,他被父皇彻底抛下……
他克制不住心底的悲伤,他脑子里不断回想着父皇的种种好,他想着今后的日子没有父皇会是怎样的绝望,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他也跟父皇一块儿死掉好了。
谢君临感受到怀中孩子的绝望,也不由得红了眼眶。
他轻轻拍着孩子,哽咽道,“运儿,别哭,父皇永远都在你和弟弟身边,父皇不会离开你们,父皇永远都在你们身边看着你们,别怕,好吗?”
谢承运抬头泪眼模糊地望着父皇。
他哽咽道,“父皇,我把我的命分给你一半,你不要死,你一直活着,好不好?”
谢君临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低头,额头轻轻抵着儿子的小额头。
“傻孩子,命是不能交换不能给别人的,即便你能给,父皇也不要,父皇希望你能长命百岁,父皇希望你能比父皇活得长久——”
谢承运嚎啕大哭。
“可是父皇,运儿不能没有你,你不能把运儿抛下,我才十一岁,我还这么小啊父皇,我不能离开你的,父皇……”
谢君临无声搂着儿子,眼中浮现出泪光。
感受着儿子哭得颤抖的小肩膀,他遥望着远方,再也无法克制,泪水无声顺着脸颊滚落。
他哽咽呢喃。
“运儿,你知道吗,此时此刻,父皇真庆幸当年做了一回昏君,幸好父皇那时候知道自己会短命,强逼你们的娘入宫生下了你和弟弟。”
“倘若父皇真的听了你娘亲的话,与她定下三年五年之约,那么如今的你和弟弟怕是才六七岁,父皇一死你们俩会更可怜的……”
“你看,十一岁丧父的你们,好歹曾有父皇陪伴过你们十一年,你们快乐的童年里至少有父皇参与过的痕迹,即便父皇离开了,你们脑海也还会有很多关于父亲的美好记忆,这辈子你们回忆往事的时候,至少是圆满的,不是一片空白……”
“倘若你们才六七岁,甚至更小一点,才三四岁,父皇都还没看够你们兄弟俩,你叫父皇如何能死得瞑目呢?”
他的大掌,一下一下温柔抚着儿子的背脊。
他柔声说。
“运儿,你和弟弟的存在,让父皇对当年之事从不后悔,生你们之时父皇三十六,还不算老,还能把你们生得聪明伶俐,若是四十多岁再生你们,父皇都老了,没准会把你们生成两个小笨蛋,那不是害了你们一辈子吗?”
“不光害了你们,你这个笨蛋皇帝也会害得天下百姓跟着受苦,你说是不是?”
谢承运不语,只是一个劲儿的埋头痛哭。
谢君临望着窗棂,又叹息。
“只是,当年逼迫了你娘,父皇的确对不起她和萧大将军,你娘她啊,是厌恶父皇的,你看她宁可去边关受苦,也不愿意待在京城,一走这么多年都不回来……”
“如今知道父皇要死了,她怕是恨不得敲锣打鼓庆贺呢,她根本不会难过悲伤……”
“其实我也知道,当初她答应在我临终之前来见我最后一面,也许是骗我的,她只是碍于我是皇帝,无法拒绝,才假装答应我,如今见我马上就要死了,她再不用受制于我,她怕是根本就不会赶回来见我最后一面……”
“她不会回来的……”
“父皇……见不到你们的母亲最后一面了……”
“父皇见不到她了……”
谢承运紧紧抱着因为濒死而忽然变得脆弱的父亲。
他嗓音颤抖,笃定道,“父皇,娘一定会回来的,她答应了就一定会回来见您最后一面,您只要好好喝药,一直等着她,她很快就会出现在您面前。”
谢君临低头看着儿子,“会吗?”
谢承运用力点头。
“会,一定会,运儿跟您承诺,她一定会回来。”
……
房间门口,同样十一岁却比哥哥高出一个头的谢从愿死死咬着手指不敢让自己哭出声。
他从门缝里贪婪看着父皇苍白憔悴的模样,忽然不忍心再看下去,转身背脊用力抵着墙壁。
望着边关的方向,他那双被泪水沁透的眼睛,慢慢变得坚决起来。
父皇就这么一个临终所求,他一定要帮父皇。
他转身飞快离开,回房写了一封信,又火速骑马出宫追赶龙鳞卫。
他要龙鳞卫帮他带一封信给边关的父母。
他在信上只写了两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