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画舫听雨说前事,孤灯照壁悟玄真(1 / 1)

夜阑人静,破败画舫泊于秦淮河汊。舱外细雨如丝,斜打在湘妃竹帘上,淅淅沥沥织成一片水幕。蔡佳轩独坐舱中,案头青灯如豆,映得舱中竹席泛着冷光。他膝上横陈雄剑,剑鞘未褪,却有隐隐青芒透过鲛绡剑袋,在壁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恍若天河落星。

自碧玉阶初遇以来,月余时光如白驹过隙。那日在朱雀桥边,王嘉馨将九龙剑穗系于他腕间,穗尾金丝在暮色中摇曳,像极了她鬓边未及簪稳的流苏。他还记得她指尖的温度,比春日溪水更柔,却比寒山石竹更坚。世家子弟的嗤笑尚在耳畔——\"寒门竖子也配执千金穗?\"可她眼尾微挑,竟当众将剑穗结了个双扣:\"剑穗配剑,原是天经地义。\"

指尖摩挲着腕间穗子,金丝纹路里还缠着半片桃花瓣,是那日乌衣巷外偶遇春雨,她鬓边落英被剑气卷来,正巧粘在穗上。他忽然想起无名老道临别时的话:\"雌雄双剑,本是太古赤霞与玄冰所化,需以心为引,以情为媒。\"当时他只当是道家玄谈,此刻抚着剑鞘,忽觉掌心微震,似有清泉自剑身漫入经络,带着些许熟悉的温热。

舱外画舫轻晃,不知何处飘来断续琴音,似《流水》又非《流水》,倒像是王嘉馨在梧桐院弹的那支《苦寒行》。他闭目摇头,将杂念驱散,抽出竹简卷开。老道所传《剑诀》共十二篇,此刻翻到\"心剑章\",朱砂批注在灯光下格外醒目:\"剑者,心之器也。志刚则剑锐,意柔则剑韧,心无滞碍,则剑无定形。\"

握剑起身,竹席吱呀作响。他踏过舱中积水,推开半扇雕花窗,河风挟着雨丝扑面而来,染湿前襟。秦淮河上灯火零星,画舫多已歇业,唯有远处画楼传来几缕弦歌,在雨幕中碎成点点金箔。他忽然想起初到建康那日,在瓦肆听的说书人讲《列子·汤问》,说古人铸剑,三年乃成,剑成之日,天地变色。此刻手中雄剑,虽无名号,却在握时便知是通灵之物,与雌剑分执时,常能感应到对方所在——那日王嘉馨在朱雀桥遇险,他正于十里外的桃叶渡练剑,剑身突然嗡鸣,待赶到时,正见她以雌剑挑落刺客袖中短刃。

\"剑身即心,心即剑身......\"喃喃念着剑诀,他踏至船头,足尖轻点船舷,衣袂在风雨中翻飞。初时招式尚显凝滞,毕竟此前所学不过是乡间猎户的粗浅刀法,全凭老道月余来耳提面命,才勉强窥得剑道门径。剑穗扫过雨帘,带出半弧银光,忽然想起王嘉馨舞剑时的模样——她那日在谢府花园试剑,白衣胜雪,剑穗翻飞如游龙,每一招都似从诗画中化出,偏偏又带着世家贵女独有的端严。

\"不对......\"收势时剑刃轻颤,发出不甘的低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始终在模仿老道的招式,或是暗合王嘉馨的剑路,却从未想过自己的剑该是何种模样。寒门子弟,论身法不及世族子弟从小修习的导引术,论内力更无名师点拨,唯有一股不甘人后的倔劲,像石缝里的野草,越是遭践踏,越要在砖砾间扎根。

细雨渐密,船头积水成洼。他盘膝坐下,任雨水顺着发梢滴落,盯着剑刃中自己的倒影。倒影模糊,却有万千光影流转,忽而是碧玉阶前弯腰拾簪的瞬间,王嘉馨裙角的流苏垂落眼前,像一串碎玉;忽而是无名老道临别时的背影,青衫在暮色中飘成一片模糊的云;忽而是乌衣巷口,王氏家将横刀拦路,刀刃映出他自己紧抿的唇角。

\"所谓剑道,不在招式,而在本心。\"老道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他曾见过老道舞剑,不过是枯枝作剑,却能在雪地划出三尺剑痕,雪花不落反升,聚成冰莲。那时他不懂,为何不用真剑,此刻却忽然明白——剑在手中,更在心中。他以雄剑点地,水珠溅起三尺,忽然福至心灵,挥剑如挥毫,将这些日子的所见所感融入招式:初遇时的惊鸿一瞥,赠剑时的心跳如鼓,世家施压时的隐忍,谢道韫解围时的震撼,乃至每一次与王嘉馨并肩而立时,那种既忐忑又坚定的心情,都化作剑气流转。

剑穗扫过积水,竟在船头画出一道光河,青芒与雨丝交织,恍若银河落九天。他忽然想起王嘉馨回赠剑穗时说的话:\"这穗子是祖母亲手所织,九龙盘珠,可镇邪祟。\"当时他只当是定情信物,此刻却觉穗上金丝与剑中清光隐隐呼应,原来早有玄机。雌雄双剑既分,便如人心两分,唯有心意相通,方能发挥至强威力。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出云隙,照得河面银鳞万点。蔡佳轩收剑入鞘,忽觉浑身通透,仿佛洗净了多日来的郁结。舱中孤灯仍在摇曳,壁上光影却已不同,那些细碎的青芒不再杂乱,竟隐隐组成剑穗上的九龙纹路。他忽然轻笑,指尖抚过剑鞘上的云雷纹——原来老道所赠,不仅是剑,更是让他在这乱世中,以剑为眼,看清自己的路。

案头竹简被风翻开,\"悟真篇\"末句朱砂如新:\"道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他终于明白,所谓悟道,并非远离人间烟火,而是在这红尘万丈中,守住本心。就像王嘉馨明明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却偏要为他这个寒门子弟驻足;就像他明明可以选择明哲保身,却偏要握紧手中剑,哪怕前路荆棘满布。

远处传来更鼓,已是三更。他起身整理衣襟,腕间剑穗随动作轻晃,金丝在月光下闪烁。忽然听见舱外水响,抬眼望去,只见一叶渔舟划过,船头渔火明灭,恍若人间星火。他忽然想起白日在市集所见,有寒门学子冒雨赴考,衣袂尽湿却仍捧着书卷;有卖炭翁在雨中叫卖,炭车陷在泥里,路过的乞儿竟帮忙推车——这世间总有艰难,却也总有温暖,值得他以剑守护。

握剑的手更紧了些,剑鞘上的云雷纹在掌心发烫。他知道,明日又要面对世家的冷眼,又要在这波谲云诡的世道中周旋,但此刻心中已有明灯——那是王嘉馨眼中的坚定,是老道传剑时的期许,更是他自己不愿屈从命运的执念。

吹灭烛火,舱中陷入黑暗,唯有剑上青芒如豆,映得他眉间痣微微发亮。那是王嘉馨在赠剑穗时,开玩笑用胭脂点的,说\"这样便不会认错人\"。此刻指尖抚过眉间,仿佛又触到她指尖的柔暖,唇角不禁扬起笑意——原来情之一字,早与道心相融,不分彼此。

夜雨初歇,画舫轻摇,似摇篮送他入梦。梦中仍是秦淮河景,却见无数光点顺流而下,细看竟是百姓放的河灯,灯上写着祈愿:\"愿世道安宁愿亲人康健\"。他与王嘉馨并肩而立,双剑合璧,剑光所过,河灯皆明,照得整个河面如同缀满星子的银河。

雄剑在侧,穗子垂落,扫过他手背。这一夜,他终于明白,所谓悟道,不过是在这沧海桑田中,找到自己要守护的那片桑田,哪怕前路有万千波澜,也愿以剑为舟,逆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