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上云站在庭院中央,手中的刀在晨光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浸湿了崭新的丝绸衣领。
这套衣服是上个月在锦绣坊定制的,价值五十两银子,比他十年前全副身家还要多。
“老爷,柳公子派人送来了请帖。”管家老周站在回廊下,手里捧着一张烫金帖子。
洛上云没有停下动作,刀锋破空的声音如同裂帛。
“放书房吧。”他简短地说,手腕一翻,刀尖精准地刺穿了飘落的一片梧桐叶。
十年。
整整十年,他从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穷小子,变成了名震江南的“断水刀”洛上云。
这个名号是去年在金陵比武大会上得来的,当时他一刀斩断了飞瀑下的七根青竹,水珠在半空中凝滞了一瞬才重新落下。
那一刀,让所有嘲笑他出身的人都闭上了嘴。
“老爷,夫人问您今晚要不要一起用膳。”老周又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洛上云的刀势微微一顿。
“她不是说要回娘家吗?”
“夫人说…如果您有空的话…”
刀尖垂了下来,洛上云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自从三个月前那件事后,萧雨柔对他的态度就变得古怪起来。
时而冷淡,时而殷勤,像一只随时准备逃跑的猫。
“告诉她我会去。”洛上云说,声音比想象中要沙哑。
老周退下后,洛上云走到院角的石凳旁,拿起放在上面的酒壶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无名火。
三个月前,他在醉仙楼亲眼看见萧雨柔和一个男人从雅间里出来,那男人是城东柳家的公子柳明辉,出了名的风流纨绔。
萧雨柔的衣领有些凌乱,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洛上云握刀的手紧了紧。
他本该当场发作,用这把名震江湖的刀砍下柳明辉的脑袋。
但他没有。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十年前自己还是个穷小子时,萧雨柔是如何不顾家人反对嫁给他的。
他想起了自己那些年四处奔波、居无定所的日子,萧雨柔是如何省下口粮留给他的。
“断水刀”可以斩断飞瀑,却斩不断这些年的情分。
“表哥!”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洛上云的思绪。
他转头看见表弟赵无尘大步走进院子,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容。
“又在练刀?你都这么有名了还这么用功,让我们这些人怎么活啊!”
洛上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赵无尘是他母亲那边的亲戚,从前对他爱答不理,自从他成名后就三天两头往这里跑。
“有事?”洛上云把刀插回鞘中。
赵无尘搓着手:“是这样,我最近看中了一桩生意,从西域来的香料,稳赚不赔。就是本钱还差那么一点…”
洛上云看着表弟那张谄媚的脸,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
第一次是“稳赚不赔”的绸缎庄,第二次是“一本万利”的茶叶买卖,现在又来了香料。
“要多少?”他直接问道。
“五百两…不,三百两就够了!”赵无尘眼睛一亮。
洛上云点点头:“去找账房支吧。”
赵无尘千恩万谢地走了。
洛上云知道这钱多半是有去无回,但他不在乎。
成名后,钱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个数字。
重要的是,这些曾经看不起他的人现在都要仰他鼻息。
傍晚时分,洛上云换了一身墨蓝色的锦袍去赴萧雨柔的约。
他特意戴上了那枚羊脂玉扳指,这是他在一次比武中赢来的彩头,价值连城。
走进饭厅时,萧雨柔已经坐在那里了。
她穿着淡紫色的纱裙,发髻上簪着一支金步摇,烛光下美得惊心动魄。
“夫君。”萧雨柔站起身,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
洛上云注意到她今天特意画了妆,眼角描着淡淡的金粉。
从前只有重要场合她才会这样打扮。
“不是说回娘家吗?”洛上云坐下,丫鬟立刻上前斟酒。
萧雨柔垂下眼睛:“想着你好久没陪我吃饭了…”
酒过三巡,萧雨柔的脸颊渐渐泛起红晕。
她忽然伸手覆在洛上云的手背上:“夫君,我听说城南有处宅子要卖,临湖的,风景极好。”
洛上云的手指僵了一下。
他知道那处宅子,是柳家的产业。
“你喜欢?”他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萧雨柔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上次路过看见,想着若是能买下来,夏天避暑最好不过…”
“多少钱?”
“大概…两千两银子。”萧雨柔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知道有点贵,但是…”
洛上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两千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想到这可能是柳明辉设的局,他的胸口就像压了一块大石。
“我考虑考虑。”他最终说道。
萧雨柔的表情明显黯淡下来。
接下来的饭局变得沉默而尴尬。
洛上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试图麻痹自己。
他想起三个月前在醉仙楼看到的一幕,想起萧雨柔现在反常的热情,想起柳家突然要卖宅子的时机…一切都太巧合了。
“洛兄!”一个爽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洛上云抬头,看见好友李暮大步走进来。
“打扰你们夫妻用膳了,实在是有急事。”
李暮是洛上云为数不多成名前就交好的朋友,现在在衙门当差。
洛上云注意到他脸色凝重,便示意萧雨柔先回房。
“怎么了?”等萧雨柔离开后,洛上云问道。
李暮压低声音:“柳明辉那小子又在打嫂夫人的主意。我手下的人说,他今天下午去了锦绣坊,订了一套和嫂夫人一模一样的衣裙。”
洛上云的手指捏紧了酒杯,指节发白。
他早该知道,像萧雨柔这样的美人,不会因为他有了名声和财富就安心做洛夫人。
那些曾经看不起他出身的人,现在依然看不起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多谢提醒。”洛上云哑声道。
李暮犹豫了一下:“还有件事…我听说赵无尘最近和柳家走得很近。”
洛上云猛地抬头:“什么意思?”
“可能是我想多了。”李暮连忙说,“就是看见他们一起喝过几次酒…”
送走李暮后,洛上云独自站在庭院里。
夜风带着初春的寒意,吹散了几分酒意。
他抬头望着天上的残月,忽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他穷得连住客栈的钱都没有,只能在破庙里过夜。
月光也是这样冷冷地照进来,他抱着那把破旧的刀,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
现在他什么都有了:名声、财富、美人。
可为什么心里反而更空了?
洛上云拔出刀,在月光下舞了起来。
刀光如雪,划破夜色。
这一招一式都是他用血汗换来的,每一道伤疤都是他的勋章。
可如今,这把刀再锋利,也斩不断那些无形的枷锁。
收刀时,洛上云发现萧雨柔站在回廊下看着他。
月光照在她脸上,显得格外苍白。
“还没睡?”洛上云问。
萧雨柔没有回答,只是轻声说:“你舞刀的样子,还和十年前一样好看。”
洛上云的心猛地一疼。
他想起了他们初遇时的情景,那时他在街头卖艺,萧雨柔是台下唯一一个为他鼓掌的姑娘。
“雨柔,”他忽然开口,“那宅子,明天我就派人去买下来。”
萧雨柔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了一下:“真的?”
洛上云点点头,转身走向书房。
他知道这可能是个陷阱,但他还是跳了。
因为在这一刻,他宁愿相信萧雨柔还是十年前那个为他鼓掌的姑娘,宁愿用两千两银子买一个自欺欺人的梦。
书房里,洛上云取出那把陪伴他十年的旧刀。
刀鞘已经磨损,刀柄上的缠绳也松动了。
这是师父留给他的唯一遗物,当年师父说:“刀客的刀就是他的命,丢了刀,就丢了魂。”
洛上云苦笑着抚过刀身。
他现在有名贵的宝刀,有镶金嵌玉的刀鞘,可这把破旧的刀才是他的魂。
而他的魂,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迷失在这个繁华却虚伪的世界里。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雨滴打在瓦片上,声音如同遥远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