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坐起身。
窗外天光灰蒙蒙,屋内光线昏暗。
那哭声,还在继续,一声接一声,执拗地挑战着他忍耐的底线。
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
为何如此吵闹。
一个无用的女婴。
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
坚硬的石板硌着脚心,带来一丝刺痛。
寒意从脚底蔓延,却丝毫压不住骨血里那股邪火。
反而像是滚油里泼了冷水,炸得他五脏六腑都焦躁不安。
他需要安静。
绝对的安静。
唐陨枫一把拉开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这过分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那小厮约莫十三四岁,新来的,还不甚懂得府里的规矩,见了他,连忙躬身问安:“大少爷早……”
唐陨枫眼皮都未曾眨一下,径直从小厮身边走过。
小厮僵在原地,抖如筛糠,连滚带爬地想躲开,却手脚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地,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又有几个洒扫的仆妇远远看见他,如同见了索命的阎王,慌忙丢了扫帚,贴着墙根,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墙缝里。
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让两个仆妇瞬间噤声。
她们膝盖一软,“噗通”两声,齐齐跪倒在地,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其中一个胆子小些的,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唐陨枫的目光越过她们,投向紧闭的殿门。
那恼人的哭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婴儿沙哑的哭声从内室传来,此刻在他听来,如同催命的符咒。他推开内室的门,摇篮就在眼前。
那个小小的身躯,皱巴巴的脸蛋,正因为哭泣而涨得通红。声音微弱却不绝,在静谧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唐陨枫站在摇篮边,俯视着这个他从未想过会存在的生命。
哭声。只有哭声。
他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药物未散的燥热。慢慢地,慢慢地,覆向那张还在啼哭的小脸。只要轻轻一捂,世界就会彻底安静下来。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落下之际,一声怒喝像惊雷般在门外炸响:“唐陨枫!你敢!”
唐陨枫的手一僵。
唐老太爷疾步冲进内室,身后跟着几名护院。他看着唐陨枫近乎落下的手,以及摇篮里哭泣的婴儿,须发皆张,眼中喷火。
“你到底要干什么?!”唐老太爷冲上前,一把抓住唐陨枫的手腕,用力甩开。“畜生!你真是个畜生!”
他颤抖着手指着唐陨枫:“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身上流着唐家的血吗?!”
唐陨枫被他抓住,体内的燥意和被打断的暴戾让他几乎失控。他猛地挣开唐老太爷的手,后退一步,眼底的猩红更甚。
“她吵到我了。”他沙哑着嗓子,重复着那句话。
“吵到你?!”唐老太爷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她是你亲生的孩子!你嫌她吵,就想杀了她?!”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唐老太爷痛心疾首地看着他,“被仇恨蒙蔽了心智,连人性都没有了!你以为你这样就能报仇吗?你只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
“她不该存在。”唐陨枫的声音冷得像冰,却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
“住口!”唐老太爷怒吼,“她是你的女儿!是唐家的血脉!你今日若是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他一把抱起摇篮里的婴儿,小心地护在怀里,仿佛面对着一个随时可能扑上来的野兽。
唐陨枫站在原地,看着唐老太爷怀里的婴儿,以及老人眼中的戒备和痛恨。那股暴戾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更冰冷的恨意。不仅是对那些让他痛苦的人,还有眼前这个阻碍他,甚至对他露出这种眼神的父亲。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开了西偏殿。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决绝的寒意。
唐老太爷抱着婴儿,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无法平静。他知道,今日这一幕,只会在唐陨枫心中种下更深的刺。
……
慕悠漓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绿梧端着洗漱水进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惊慌和不安。
“怎么了?”慕悠漓问。
绿梧放下水盆,凑近低声道:“姑娘,出大事了。”
她将唐府清晨发生的闹剧,一五一十地讲给慕悠漓听。从唐陨枫的暴躁,到闯入西偏殿,再到唐老太爷及时赶到阻止,最后是父子二人几乎决裂的场面。
“……老太爷说,枫少爷像是着了魔一样,眼睛都红了。”绿梧的声音带着恐惧,“幸亏老太爷赶到得及时,不然,不然那位小姐恐怕……”
绿梧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面对一个失去理智的成年男子,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慕悠漓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坐在床边,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身上。
听完绿梧的讲述,她垂下眼眸,看着自己交叠的双手。
唐陨枫。她知道他被仇恨折磨,知道他心中有魔障。但她没想到,那魔障会如此深刻,甚至让他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杀手。
药物?还是他本性如此?或许两者皆有。
她想起昨夜屋顶上的月光,想起他伸出的手,想起他坚实的肩头。那一刻的安宁,仿佛只是一个错觉,一场短暂的梦境。
绿梧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见她半晌不语,以为她在害怕。“姑娘,您……您没事吧?”
慕悠漓抬起头,眼中没有恐惧,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
“这府里的事情,不是你我能管的。”她淡淡开口,“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
绿梧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是啊,她们不过是寄人篱下,唐府的内宅争斗,甚至这种骇人听闻的父子相残,都不是她们该插手的。
慕悠漓起身,走到窗边,看向院中的树木。树叶在晨风中摇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唐陨枫的路,是他的选择。他的魔障,也是他的业。
她只是一个过客,一个暂居于此的囚徒。唐府的血雨腥风,与她无关。
她不会去干涉,也不会去评判。
她只需要在这场风暴中,找到一条活下去的路。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