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光阴,足够让耐旱麦在漠北扎根,也足够让大胤的商队踏上狼族的草场。我站在玉门关城楼上,看驼队载着丝绸瓷器缓缓出关,忽然想起阿骨朵曾说:“中原的茶砖,泡在马奶里才够香。”
“公主,青狼部的使者到了。”琉璃递来貂裘,语气里带着几分紧张。自三年前地宫崩塌,漠北分裂为“苍狼”“青狼”两部,前者固守铁骑征服之道,后者主张与中原通商——而青狼部的首领,至今戴着半边青铜面具。
使者掀开毡帐时,我指尖的狼图腾突然发烫。那人穿着中原式样的玄色大氅,腰间悬着狼首银刀,面具缝隙里露出的眼角,有颗暗红泪痣——像极了阿骨朵战死后,我在漠北巫祝口中听到的“狼神印记”。
“青狼部可汗问候大胤监国公主。”使者单膝跪地,呈上的木盒里躺着半株蓝色苜蓿,“这是洛水旁的新芽,可汗说,该让它在长安生根了。”
我按住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心跳,打开盒底暗格,里面是片染血的狼毛,夹着半张泛黄的纸——是阿骨朵的字迹:“鼎脉已散,魂契难灭。吾在‘归墟’等你。”
归墟,传说中九州龙脉的尽头。三年来,我派细作查遍古籍,终于在《山海经注》里找到记载:“归墟在渤海之东,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名曰归墟。”而更让我心惊的是,各地出土的双鱼纹青铜器,铭文竟都指向同一个坐标——渤海之滨的莱国旧地。
“替我回谢贵可汗。”我将苜蓿小心收进锦囊,“明日巳时,孤在互市驿馆设茶宴,望贵使携可汗亲书前来。”
使者离去后,琉璃忽然指着远处惊呼:“公主快看!”
天际掠过一群鸿雁,颈间系着的银铃叮当作响,最前面那只鸿雁爪上绑着羊皮纸,落地时竟直直扑向我掌心。
展开纸卷,狼毫字迹力透纸背:“莱国故都,金人右眼,月满时分,龙起沧波。”
是阿骨朵的笔迹。我攥紧纸卷,想起太初帝十二金人“左眼镇长安,右眼守渤海”的传说——难道莱国旧都下,竟埋着能重启鼎脉的关键?
子时三刻,我扮作商人混出玉门关。琉璃非要随行,被我用安神香点了睡穴——此去吉凶未卜,不该让她涉险。漠北的月光格外清亮,照着我腰间新铸的双鱼玉佩——用她的碎玉与我的残珏熔铸而成,虽不再发光,却总在夜深时泛起凉意,像极了她指尖的温度。
莱国废墟比洛阳更破败,断壁残垣间长满蓝色苜蓿。我摸着城墙上的“癸”字铭文,忽然想起太初帝的生辰八字——他竟是癸年癸月癸日出生,正应了“三癸镇鼎”的术法。玉佩突然在掌心震动,前方断井里传来金属摩擦声,月光照在井壁上,竟映出十二金人的投影。
“姜砚宁!”
熟悉的呼喊声从井中传来,我差点跌进井里。阿骨朵的狼卫哈斯其其格从暗处跃出,脸上缠着绷带,却掩不住眼中狂喜:“可汗果然没猜错!您真的来了!”
“她......她还活着?”我抓住她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她皮肉。哈斯其其格点头如捣蒜,掀开井盖,露出通往地宫的石阶,尽头有火光摇曳,还有若有若无的琴音——弹的竟是中原的《流水》。
“当年地宫内爆,可汗用巫祝禁术转嫁鼎火之力,”哈斯其其格压低声音,“但也因此伤了元魂,这三年来全靠莱国地脉温养......您听,那是她用骨血豢养的‘龙涎琴’,以乐声镇住溃散的龙脉。”
石阶尽头是座圆形地宫,十二根盘龙柱环绕中央石台,台上躺着的女子穿着中原婚服,红色嫁衣上绣着漠北狼纹,半边青铜面具下露出的唇角,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她听见脚步声,缓缓睁眼,狼眼中泛起笑意:“我就知道,你会来。”
我扑到她身边,看见她心口插着半截金人断手,泛着幽蓝光芒的血脉顺着断手蔓延至全身:“这是......”
“太初帝的‘命魂金’。”阿骨朵抬手抚过我眉心图腾,指尖带着灼烫的温度,“当年他为铸鼎,取自己的脊骨炼成十二金人,这截断手便是他的命魂所依。鼎毁之后,命魂反噬,却被我用双生魂契锁住。”
她忽然咳嗽起来,鲜血染红我的衣襟:“姜砚宁,你看这地宫的方位......”我这才惊觉十二根盘龙柱竟对应着十二金人方位,中央石台刻着完整的双鱼图腾,与我们的玉佩严丝合缝。
“必须毁掉命魂金,才能彻底斩断鼎脉。”阿骨朵拽着我坐进双鱼阵,“用你的玉佩镇住‘艮’位,我的镇‘兑’位,然后......”她忽然握住我的手按在金人断手上,“以双生魂血为引,让太初帝的命魂归墟。”
“你会怎样?”我望着她逐渐透明的指尖,突然想起巫祝说过“魂契共享生死”。阿骨朵笑了,取下青铜面具——她右脸竟布满金色纹路,像极了金人身上的咒文:“我本就是鼎中魂,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
“不行!”我想抽回手,却被她用狼族秘术锁住穴位,“当年你替我挡下鼎火,如今我不能再让你......”
“嘘——”她吻住我颤抖的唇,带着铁锈味的血渗进我口中,却比漠北的马奶酒更烈,“还记得你在金銮殿说的话吗?‘待客之道,先奉茶,再论剑’。现在......该论论心了。”
双鱼阵突然发亮,我的玉佩与她的断珏同时飞起,在金人断手上方合为一体。阿骨朵的金色纹路逐渐转移到我身上,而她的肌肤开始恢复血色。地宫外传来轰鸣,十二金人投影依次碎裂,化作光点融入我们体内。
“原来......双生魂不是祭鼎,而是......”我看着交缠的手臂,发现金色纹路竟组成完整的山河图。
“而是鼎的钥匙。”阿骨朵替我说完,金人断手在强光中化作齑粉,地宫顶部裂开缝隙,月光如银练般倾泻而下,“太初帝想借我们重塑山河,却不知道......真正的山河重光,从来不需要锁链。”
她站起身,狼皮大氅不知何时披到了我肩上,带着她独有的青草与硝烟味。远处传来晨鸡报晓,莱国废墟上的蓝色苜蓿竟在月光中开出花来,每片花瓣都映着长安的市井烟火。
“该回去了,监国公主。”阿骨朵牵起我的手,指尖的狼图腾与我的双鱼纹重合,“青狼部的商队已到玉门关,这次他们带了三千匹汗血宝马,还有......”
“还有什么?”我任由她牵着走向晨光,忽然不想再追问任何秘密。
她忽然停步,在我额间落下一吻,像极了三年前地宫崩塌时的触感:“还有我给你的聘礼——用十二金人残片熔铸的婚剑,剑柄刻着‘山河为证,日月为媒’。”
我抬头望向天际,第一缕朝阳正染红渤海。怀中的玉佩不再冰凉,而是温热如心跳。阿骨朵的狼卫已在废墟外列队,为首的哈斯其其格举着一面新旗——红旗上绣着双鱼与狼头,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所以,”我握紧她的手,感受着掌心里的薄茧,“这算是漠北可汗向中原公主提亲?”
她大笑出声,抱起我跃上等候多时的汗血宝马:“不然你以为,青狼部为何叫‘青狼’?‘青’者,情也——我阿骨朵的情,可是比漠北的草还野,比中原的茶还浓。”
马蹄踏碎晨露,身后的莱国废墟逐渐消失在风沙中。我望着她被朝阳镀亮的侧脸,忽然明白太初帝终究算错了一步——他以为双生魂是棋子,却不知棋子也会相爱,用彼此的命,下一盘真正的山河大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