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夏言躺在自己床上，之前守岁时的睡意，随着飘忽的思绪，已经全无。

欧阳辰气愤离开的背影还历历在目，他生气的眉眼，加重着夏言身上背负的罪孽感。

可她还是不受控制的回想起，2016年的除夕夜，小河边，顾云深亲手为她燃放的烟火。

彼时的少年，对少女有着最赤诚的喜欢，而少女懵懂，未曾发觉少年青春羞涩的悸动。

那个时候的他们，没有世俗的压力和裹挟，干净纯真，自由自在。

这些美好的瞬间，是治愈夏言的良药。

而每每当她沉浸在美好回忆里的时候，林沛决绝而无情的话语，又忽然在脑海里闪现，如同一根利刺，让她措手不及，深陷痛苦泥沼，无力垂死挣扎。

各种情绪交杂，如同洪水猛兽，将孑然一身的女孩，吞噬殆尽。

夏言摸黑从床上爬起，拉开窗帘立在窗前，她看着那些此起彼伏盛放在城市上空的烟火，眼眶被泪水浇湿。

世界繁华热闹，她的孤独欲盖弥彰，

肉身得到安置，灵魂却找不到去处。

这样混沌一生，是否真是自己想要的归属？

伫立窗口良久，夏言的身体被凉意侵占。

她哆嗦着回到床上，钻进被窝里以后，才觉得身体暖和了一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乏意袭来，慢慢的，她整个人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里。

人在思绪惆怅的时候，连睡觉都无法安稳。

迷迷糊糊中，夏言感觉有一个人进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那个人穿着灰蓝色中山装，头上和脸上，是密密麻麻的白雪。

夏言看不清他的脸，却感觉无比的熟悉。

他走到夏言床边，轻轻触碰了一下夏言的脸：

“夏言。”

手掌像寒冰，透过夏言的肌肤，冻的夏言心里一疼。

夏言听见召唤，在黑暗里想要努力看清来人的脸。

她的嘴里，也叫出了那个久别重逢的名字：

“......爸爸？.......”

男人点头，头上的积雪掉落在夏言枕头上：

“是我。过年了，爸爸来看看你。”

一股心酸涌起，夏言委屈的哭：

“你现在来看我，是觉得我形单影只，无家可归，在可怜我吗？”

“傻孩子，”夏宁辉轻叹一口气，说出口的话语里，已无生前的疏离：

“不管我走到哪里，你都是我牵挂的人。”

“那我呢？”夏言看着立在眼前，完全看不清脸的夏宁辉：

“你想见我的时候，就可以来见我。

……我想你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尽管喉咙哽咽，却还是装出一副倔强不已的样子。

“……”

夏宁辉低着头，整个身躯和暗夜融为一体。

见夏宁辉久久不语，夏言静静挑起一抹复杂的笑色，眼神之中却是恳求：

“爸爸，我好累，你把我带走吧。”

夏言的话，像是触碰夏宁辉所有神经的开关。

他僵硬的身躯，明显晃动了一下，紧急打断夏言：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夏言凄凉的笑：

“没有依靠，没有期待，我活在这世上，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夏宁辉安抚夏言：

“都会有的，夏言，你相信爸爸。”

“相信你？”夏言自嘲般：

“活着的时候你都顾不了我，怎么？死了以后，就能顾得了我吗？

夏宁辉，别忘了，你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个抛弃糟糠，弃自己亲生女儿于不顾的男人。

我今天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积压已久的情绪一旦释放，之前所有的忌惮，都开始触底反弹，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宣泄。

夏宁辉深不见底的双眸中，弥漫着厚重的雾气。

他在黑暗中凝视夏言，

夏言同样也在看他。

像是剑拔弩张，又像是无声的对抗。

那个曾经唯唯诺诺，察言观色的女孩，如今已经变得面不改色 ，无所畏惧。

夏言想到什么，又继续说道：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了，我从沈婉婷手里，把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夺了回来，然后卖成了钱。

那个所谓的家，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去了。”

“也好，你能开始全新的生活，爸爸为你感到开心。”

夏宁辉生前对沈婉婷几乎言听计从，而此刻，他在听到夏言说的话以后，居然没有生气，这让夏言倍感意外。

“你就不生气，我这样对待沈婉婷吗？”

夏言直勾勾的望着夏宁辉，盯着他模糊不清的脸。

“不生气，”夏宁辉语气平静：

“因为你也是爸爸的女儿。”

有那么一刻，郁结在夏言心中的恨，随着夏宁辉此刻说出口的话语，开始在土崩瓦解。

两行泪从夏言眼眶滑落，夏言迅速抬手拭去：

“夏宁辉，不管你这话，是不是出自真心，

但我不得不承认，能听到你这样说，我很开心。”

夏宁辉上前半步，夏言看清了他煞白的脸庞。

他的身姿还是和以前一样伟岸，但是他的眼里，却没有了之前的光亮。

有的只是死气沉沉的晦暗。

他跃着唇角：

“孩子，爸爸能待的时间不多了，

临走之前，爸爸想要告诉你，任何事情，在绝望过后，都终将迎来转机，

只要还活着，就一定要遵循自己的心。”

听到夏宁辉要走，夏言从床上挣扎起身，却在挣扎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分毫。

她紧盯夏宁辉，生怕他下一秒就不见：

“爸爸，你要去哪里？！”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夏言，照顾好自己。”

随着话音落下，夏宁辉的身影越来越淡，然后隐没在夜色之中，和黑暗融为一体。

眼睁睁看着夏宁辉在自己面前消失不见，夏言强装的坚强，瞬间溃不成军，

她流着眼泪，苦苦唤着离去的亲人：

“爸爸！你别走！你不要丢下我！爸爸！！”

语气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回应她的，只有无尽的夜幕，和夜幕之中，不知名的簌簌。

窗外突然响起的鞭炮声，一下把夏言从梦境中拉了回来。

夏言在喧闹中睁开眼睛，看见了和梦境中一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未干的泪水还挂在眼角。

同样真实的，还有因为在梦里哭的太过伤心，此刻正剧烈起伏的胸膛。

她忍着啜泣，从枕头下摸出手机。

点亮屏幕后，看见了05：20的字样。

她滑开手机 ，鬼使神差打开微信，然后，在朋友圈第一条的位置里，看见了顾云深几乎是同一时刻发的动态。

一张少年穿着黑色羊绒大衣立在小河边，在皑皑白雪里隐隐约约能看清楚眉眼，却没有丝毫笑意的脸。

和照片之上，简短的三字配文——

“下雪了。”

夏言隔着屏幕触碰少年的脸，目光不自觉望向窗帘外面的世界，口中喃喃：

“下雪了？”

然后，起身，走到窗边。

窗帘被拉开的一瞬，原本绚丽多彩的城市，一夜之间，被飘扬不息的白雪覆盖。

瑞雪飞舞，雪窑冰天，银装素裹。

城市原有的喧嚣，顷刻之间，全都不见踪影。

夏言想起夏宁辉在她梦里出现之时，头上和脸上，那密密麻麻的白雪。

一切都是巧合吗？

如果不是的话，这真的只是一个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