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7 家丑(1 / 1)

夏言回到小镇上的时候,整个小镇,已经混入了黑暗的冬夜里。

从小河里涌上来的凉风,直直灌进夏言的鞋子和裤腿里。

夏言双手紧握书包带,每一步路,都走的颤颤巍巍。

走过长长的竹林,还隔着老远,就看见门口忽明忽暗的火光。

夏言走近,看见正在烧着纸钱的夏宁辉妹妹,夏宁易,

夏宁易旁边,坐着从县城赶回来的大伯母和二伯母。

她们也看见了夏言,夏宁易连忙起身,叫了一声:

“言言,你回来了。”

眼底通红,还挂着几滴没有风干的眼泪,整个人看上去有几分憔悴之色,看夏言的眼神里,流露着一丝怜悯。

夏言点点头,看着眼前的三人,叫了一声:“小姑,大伯母,二伯母。”

三人点头回应,大伯母从凳子上站起身来,对着屋内喊了一声:“夏言回来了。”

然后拍拍夏言的肩膀:

“快进去吧。”

夏言没有说话,抬腿走进院子里。

刚进入院子里,就看见坐在厨房外的爷爷奶奶,还有围坐在他们身边的大伯和二伯。

此刻的爷爷奶奶,正遭受着痛失爱子的打击,老泪纵横,佝偻着身子,一副萎靡不振的潦倒模样。

奶奶口里嗯嗯唧唧的哭喊着,夏言只听清了一句:

“我们家宁辉怎么会这样短命,福都还没享就死了。”

大伯二伯听见了屋外大伯母的话,但是抽不开身,只能对着进屋的夏言使了个眼色。

夏言径直走到他们跟前:

“爷爷奶奶,大伯二伯,我想知道,我爸是怎么没的。”

泪眼模糊中,夏言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旁,奶奶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抬着头就四处寻找声源。

然后,看见站在四人跟前,眼神空洞,嘴唇发紫,面色如土的夏言。

确认眼前人就是夏言后,奶奶哭的更狠了:

“宁辉啊,言言回来了,你的三个孩子,全回来了。”

爷爷也低声啜泣,哀伤不已。

夏言抿着唇,将目光移到大伯和二伯身上:

“大伯,二伯,我爸是怎么没的?”

二伯夏宁坤将奶奶轻轻推入大伯夏宁宇怀中,起身走到夏言跟前,拉着夏言走到院子另一侧的墙角:

“言言,你这孩子,就不能不当着你爷爷奶奶的面问这个问题吗?你看看你爷爷奶奶,都伤心成什么样了?”

夏言不说话,只是表情麻木的看着二伯夏宁坤。

夏宁坤长叹一口气,眼里渗着深深的无奈和妥协:

“你这个孩子,也不知道你身上的倔性,随了谁,——好吧,那我就跟你讲了吧,你爸爸他,”

夏宁坤说着,斜眼瞟了一眼爷爷奶奶所在的方向,生怕被爷爷奶奶听见:

“前段时间,咱们这里接连下了几天雨,今天早上,你爸爸去地里干活,你妈见他中午都没回来,就去地里找他,到地里,才发现他被压在了地埂斜坡垮塌下来的土堆下面,大家把他刨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

听着夏宁辉的死因,夏言的身体又开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她蹲下身去,看了看堂屋的位置,

堂屋里,沈婉婷母子三人披麻戴孝,跪在堂屋中央。

摆在她们面前的,是一口红黑相间的棺材。

夏宁坤看着颓靡消沉下去的夏言,终是于心不忍,

他蹲到夏言跟前,轻声开口安慰:

“言言,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只能接受。你要想想你的爷爷奶奶,他们这么大的年纪了,还要承受丧子之痛。你坚强一点,不要让你的爷爷奶奶再跟着你们伤心。”

夏言垂着头,将脑袋埋进双膝里。

她依稀记起,离家返校那天,被夏宁辉塞进门缝里的1000块钱。

他给自己塞钱的时候,肯定是知道自己离开家以后,要很久才会回来的吧?

他甚至都没等她回来,再看她一眼。

就算他对自己,已经没了作为父亲的宠爱。

可是,不管他这些年如何暴戾反常,如何忽略自己,他依旧是自己的爸爸啊。

他依旧是,在自己只有几岁大的时候,将自己抱在怀里,满眼爱意的爸爸啊。

现在他走了,丢下了夏言一个人。

夏言再也没有爸爸了。

夏言的身体,再也不听使唤的颤栗起来,她杵着膝盖站起身,将背上的书包扔到地上,拔腿就跑进堂屋里,扑到夏宁辉棺椁上,声嘶力竭的喊着:

“爸爸,夏言回来了,你起来,现在连你也不要我了吗?爸爸你快起来!”

堂屋里的沈婉婷母子三人,第一次看见如此不分场合失态至此的夏言,都被吓了一跳。

沈婉婷定了定神,抬起衣袖,擦干眼角泪水,黑着脸对着院子里喊到:

“大哥二哥,夏言一回来就这么闹腾,你们也不来管管吗?!我看她是想让她爸死了都不得安宁!”

院子里的夏宁宇和夏宁坤,听到堂屋里的动静,赶紧叫来屋外烧纸的大伯母和二伯母,让她们照看着院子里的两个老人。

夏宁易也听见了屋内的动静,但是纸钱不能熄,她只能一边烧纸,一边使劲探着头往屋子里面看 。

然后,他们跑进堂屋里,使劲拉开扑倒在棺椁上的夏言:

“言言,你这是干啥?!”

“夏言,别闹啦!”

夏言看着瘦弱,但是身高占优势,两个伯伯拉了半天,也没能把她从棺椁上拉下来,她口中一直哭喊着:

“爸爸,你快起来!你不能不要夏言!”

见夏言油盐不进,大伯二伯也急了眼:

“夏言,你给我马上从棺材上滚下来!你胡闹什么!”

“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娃,怎么这么不听话?!”

又是这句话,

夏言感觉自己在被剜心挫骨。

她松开扣紧棺盖的手指,从棺椁上爬起来,看着面前两个面色蜡黄,一脸沧桑,几年难见一面的男人,泪如雨下:

“我有娘生没娘教,难道是我的错吗?!你们为什么要将所有的罪责,都归咎到我身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夏言说着,指向夏宁辉的棺椁:

“有错的是他!是他让我有娘生没娘教!你们怎么不怪他?!还有她!”

夏言手指掠过棺椁,指着跪在地上的沈婉婷:

“是她拆散了我原本幸福的家!是她让我活的像个孤儿一样!”

沈婉婷一听夏言开口找自己的茬,挽着衣袖就从地上爬了起来:

“夏言,小贱人,你发什么疯?!你5岁爸妈离婚,18岁爸爸去世,我看你就是生来克父克母硬命!你把我老公克死了,我还想找你算账呢!你个混账东西,现在还主动找上我了呢你?!”

说话的功夫,右手已经抓到了夏言的头发上,

沈婉婷五指薅紧夏言的头发,一用力,就将夏言狠狠拽倒在地上。

突如其来的锥心痛感,让夏言片刻之间丧失斗志。

她倚倒在地上,表情痛苦,双手无措,想要抠开沈婉婷力量惊人的手指:

“放开我!你放开我!”

沈婉婷的手指却越抓越紧,五官狰狞,咬牙切齿:

“我就不放,今天要是不打死你,我就不姓沈!”

一旁的夏宁宇和夏宁坤,眼见事态发展无法控制,连忙上前想要分开纠缠在一起的夏言和沈婉婷:

“弟妹,你干啥呢?怎么还跟一个孩子过不去了?”

“是啊,快放开夏言,再怎么说,你也是夏言的妈妈,夏言以后,还指望你养活她呢!”

“等你老了,夏言也要给你养老送终呢!你就别跟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了!”

沈婉婷一听夏宁辉两个哥哥,你一言我一语的就给自己扣了这么大的一顶帽子,立马回怼:

“我呸!谁是她妈?!我沈婉婷没有孩子吗?还要她给我养老送终?从今天开始,她也别想指望让我养活!”

大伯夏宁宇听到沈婉婷竟当着自己尸骨未寒弟弟的面,说出此等没有情谊的话来,顿时火冒三丈:

“弟妹,你过分了啊!我弟弟都还没入土呢,你就说出这种丧尽天良的话,你就不怕我弟弟死不瞑目吗?!再怎么说,这个家也有夏言的一份,你不养活她,难道还要让她去睡大街吗?!”

沈婉婷冷哼一声,已然无所顾忌:

“你们少在这里道德绑架!你们不是夏言的亲伯伯吗?怕她去睡大街的话,你们就把她接回自己家啊!一天天的就知道讲大道理,我怎么没看见你们平日里来看过她?!”

一听沈婉婷要让自己把夏言接回家,夏宁宇和夏宁坤一时语塞:

“沈婉婷,你真是毫不讲理无理取闹!”

沈婉婷看透夏宁宇和夏宁坤的嘴脸,眼神里对二人充满蔑视:

“你们少在我面前装好人,我沈婉婷平生最恨的,就是你们这种虚伪的人!”

本在院子里看热闹的大伯母和二伯母,一听战火被无辜牵引到了自己男人身上,瞬间血脉喷张,义愤填膺,

将院子里两个悲痛万分的老人晾在一边,就撸着袖子冲进堂屋里:

“沈婉婷,你男人死了,你跟我男人吵什么吵?!”

“你这个臭寡妇,刻薄脸,克夫命!你不得好死!”

沈婉婷看着暴跳如雷的两人,反而出奇的淡定,她冷哼一声,语气里尽是嘲讽:

“我不得好死?你们虚情假意,更是不得好死!”

几人针锋相对吵的不可开交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被沈婉婷拽着头发,瘫坐在地上,一脸痛苦无助的夏言。

眼见沈婉婷不肯松手,夏言心中的怒火,已经窜破胸膛。

她举起右手,指甲狠狠挠在沈婉婷的手背上,

沈婉婷的手背,顿时出现五个渗着血迹的印子。

沈婉婷吃痛松手,抬起被夏言抓伤的右手,表情痛苦:

“夏言,你个小贱人!竟敢抓我?!”

话语还没落下,一个巴掌,重重的打在夏言的脸上。

'嗡嗡嗡'

'嗡嗡嗡'

有那么几秒,夏言感觉自己聋了。

脑袋也陷入长时间的空白里。

几个大人,看着突然被转移的矛盾爆发点,都噤了声,却没有一个人上前询问夏言的情况。

只有夏乾从地上爬起,冲到夏言面前,朝着沈婉婷喊道:

“妈妈,你不要再打言言姐了!”

眼看自己儿子临阵倒戈,沈婉婷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夏乾就开骂:

“吃里扒外的小东西,你给我滚一边去!”

夏冰也上前拖拽夏乾:

“夏乾,你给我过来!”

夏乾甩开夏冰的手,伸手拦在夏言前面:

“我就不!爸爸走了,我就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我要保护言言姐!”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大伯,二伯,大伯母,二伯母,都用出乎意料的目光看向夏乾。

他们都意外,无情无义的沈婉婷,竟会生出有情有义的夏乾。

沈婉婷看看自己被抓伤的手背,再看看不帮自己,反帮夏言的亲儿子,顿时悲从中来,怒火中烧:

“好啊,要做男子汉是吧?那我连你一起打!”

说着就上前抓住夏乾的衣领,准备扔往一边。

“够了!你们都够了!”

“你们这群不孝子孙,是看我们老两个还没死,想现在气死我们吗?!”

两个老声老气,带着沙哑和愤懑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所有人回头,

看见搀扶着门框站在门口,身如枯木,皱纹如同古老藤蔓盘根错节,双眼深陷,面无生机的一对哀泣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