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林妍缓步朝槐树走去。
夜色下,她情不自禁地抬手抚摸着树干,一瞬间,将她记忆带回到九岁时。
那时候,外婆一个人住在红水村,每年暑假周钢都会带她和周非月来村里看望身体不好的外婆。
但是外婆并不喜欢她,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是给周非月。
对她没有过一个笑容,只有龇牙冷眼……
只有使唤她、让她干活儿时才会假惺惺地喊她一声“妍妍”。
所以她不喜欢来红水村,每次来她都会偷偷跑出来,躲在这棵槐树下抱着双腿发愣般望着河面上游泳的鸭子。
河水盯累了,她就捡地上的叶子。
叶子捡完了,她便用小小的手指头扣着地上的松软泥土。
扣出一个一个小洞,然后再把叶子埋在里面。
烈日炎炎,蚊虫肆虐。
哪怕被晒得满身是汗,哪怕胳膊腿儿被蚊子叮咬成一个又一个红肿的大包。
她也宁愿在这棵槐树下呆着、耗着,不愿回去……
“在想什么?”邢彧忽然问。
抚摸槐树的手落下,思绪也随之收起。
她背靠着槐树,犹豫了一会儿,像小时候那样,抱腿坐下。
“没想什么。”
邢彧跟着她坐下,目光始终锁在她的脸上:“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这是我外婆家,以前每年暑假都会来。”
邢彧并不意外,接着问:“你很喜欢这棵树?”
“嗯,喜欢。”小时候的秘密基地,当然喜欢。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朋友,和我讲讲你小时候的趣事。明天你就走了,就当给我讲笑话了。”
趣事?
她从小到大没遇到过什么趣事。
小时候,倒是在这里干过一件她自认为挺了不起的事。
也许是气氛烘托,也许是眼前的一切让她内心足以平静安宁。
她指了指前面的那条河,和邢彧讲诉着。
“我八岁的时候,在那条河里,救过一个比我大的哥哥。”
邢彧眼底溢着柔:“这么厉害,你还救过哥哥。”
林妍点头,思绪又飘远……
那天,她照常在槐树底下挖洞洞,突然几个高大的男孩拽着一个瘦瘦小小、弱不禁风的男孩儿来到河边。
林妍往那边看了一眼,就知道那个瘦巴巴的男孩儿正在受着他们的欺负。
耳旁传来他们对那个男孩儿的奚落嘲笑声。
没爹的野种、长不高的矮子、不说话的哑巴……
这些尖锐的字眼从他们的嘴里喊出,传入了她的耳腔。
那时候她还小,对这些话没有任何敏感度。
一边无关紧要地听着,一边低头安静地埋着她的树叶。
直到听到扑通一声,她才抬头,看见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儿已经掉落在河里。
而那几个欺负他的人已经慌乱逃窜。
林妍站起身,一边扣着满是泥土的手指头,一边望着河里那道不停扑腾的身影。
几秒钟的愣怔,她转身往旁边最近的住户跑去。
最终,那个男孩儿被大人救了起来。
他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般缩着脖子,用一双阴郁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她有点害怕,转身又跑回槐树下。
可身后却跟着一道影子。
林妍不理他,可心里却咯噔跳着,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正纳闷,男孩儿在她身旁蹲下,默不作声地低头帮她挖着地上的泥土洞。
林妍歪着头看着他的湿衣服,小声提醒:“你不回家换衣服吗?”
男孩儿不说话。
“我自己挖,你快回去吧。”
他还是不说话。
林妍眨着眼睛:“你……是哑巴吗?”
依旧不说话。
林妍心里已经默认为他是个哑巴了。
便打开话匣子:“哥哥,有人欺负你你要回去告诉你的爸爸妈妈,他们会保护你的。”
男孩停下动作,抬眸看了她一眼。
不到三秒,又低头继续刚才的动作。
那个下午,林妍记得他们埋掉了好多树叶。
直到他湿透的衣服已被阳光晒干,直到两人手上脸上满是泥土污渍,直到太阳从西边落下。
男孩儿才离开。
林妍望着他瘦得像纸片的身影,没忍住叫他:“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问完,林妍又想起来他不会说话。
快步跑到他跟前:“哥哥,今天谢谢你帮我一起埋树叶。”
男孩儿盯着她眼尾的痣,低声开口:“你为什么要埋树叶?”
突如其来没有起伏的声调,让林妍一愣:“你不是哑巴?”
男孩儿又不接话。
林妍捏着衣角,觉得他的声音很冷漠。
对他一下午建立的好感在他开口的一瞬间立马冲垮。
“埋……树叶才会……长出新的叶子……”
“不会。”男孩儿说:“树叶没有根,活不了。”
林妍坚持己见:“我舅舅说,只要有太阳,就会活。”
“不会,你舅舅骗你的。”
林妍不说话了,嘴渐渐撇了下去,气鼓鼓地瞪着他。
“我说能活就能活!”
撂下话,她转身重新回到槐树下抱腿蹲着。
不远处却传来他低低的声音。
“我叫景叙。”
待她转头再朝他看去时,那个身影已经远去。
第二天,她来到槐树下时景叙已经提前给她挖了好多好多洞。
依旧是毫无情感的语调:“埋吧,埋个够。”
林妍盯着他红红的手指头和指甲盖里的泥土,瞬间忘掉了昨天的不愉快。
埋完叶子,林妍靠着树干坐下,望向一旁沉默不语的他。
“景叙哥哥,我叫林妍,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朋友?”
“嗯嗯。”林妍期待的小眼神闪着光:“好朋友。”
景叙盯着她眼尾那颗很明显的痣,点了下头:“嗯,朋友。”
那个暑假,她几乎每天都和景叙呆在槐树下一起做着无聊的事情。
那也是她过得最开心、最难忘的一个暑假。
假期结束,她回镇上的前一天,在槐树下问景叙:“景叙哥哥,明年暑假你还会陪我一起玩儿吗?”
“嗯。”
“明年我肯定会长高的,你别不认识我了哦。”
“不会。”他目光又移向她眼尾:“你长多高我都会记得你。”
怀揣着与景叙见面的约定,就这样度过了一年。
可第二年,槐树下只有她一个人了。
景叙没有再出现。
听村里的人说,他母亲出事了,他被他父亲接回了城里。
那个男孩儿只在她短暂的童年里留下了浅浅的一笔,却成为了她二十八年时光中最怀想、最浓重的幸福回忆。
后来,那个叫景叙的男孩儿她再也没有见过。
再后来,外婆去世,红水村那棵槐树下,再也没有人蹲在底下挖泥洞、埋葬树叶了。
收起这段回忆,林妍努力跳脱出来。
捡起一片地上的枯叶,在指头轻捻,淡声。
“不厉害。其实人不算是我救的,我只是去叫了人。”
邢彧:“朋友,他一定很感激你。”
林妍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还会记得小时候发生过的事。”
“记得。”邢彧看着她的眼尾:“林妍,他一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