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向回家
陈逵很快回到了许昌,入城之时,与一支送葬队伍迎面相撞,立刻避到了路边。
道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稍一找人打听,原来是枢密监、太子少傅陈有根的兄长陈金根去世了,今日正是下葬之期。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陈有根要不要为兄长居丧?
秉持着这种想法,他悄悄在一旁观察着。
果然,他很快看到了身穿素服的陈有根以及汴梁城门校尉陈银根———陈家兄弟四人,陈铜根早年随邵慎深入鲜卑敌后,回程时战死。
只是,为什么是素服?陈银根就穿着麻衣。难道陈有根被下诏夺情了?
陈逵收回目光,细细思索,最后终于得出了个结论:陈有根不可能回家居丧,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想通之后,他又举目看向远去的送丧队伍,来了不少官员啊。
原颍川太守、现豫州别驾杨宣,原晋廷兵部郎、现颍川太守金昭明,原檀山尉、现许昌令、武学生钱吉,分别代表州、郡、县三级,外加陈金根生前在左飞龙卫的同袍以及陈氏兄弟的好友,悉数到场———便是本人不能来,也会遣亲近子侄而来,排场相当不小。
围观百姓也看得啧啧称奇。
自从天子早年任平东将军督豫州以来,他的不少元从老人落籍许昌,陈金根三兄弟就是其一(陈有根落籍洛阳)。
这三大家子搬来后,许昌就有两个陈氏了,一文一武。到目前为止,还是老陈家名气大一些,但新陈家势头也很猛,金根三兄弟的子孙继续在军中打拼,还有立下战功的,相反老陈家一部分人南渡,一部分人留守,现在就靠一个益州刺史陈胗撑着,后劲好像没有那么足。
陈逵隐隐听过这种议论,心中颇为不服,但也不得不承认现实。
陈家这一代有人喝酒喝多了,英年早逝;
有人没甚才具,干脆下江南治产业去了;
还有人通过门荫入仕,当了个县令、县尉、县丞,却始终没法升上去;
就他陈逵攀上了太子,现在前途最光明的,而今也遭遇挫折,心下彷徨。
难道要让粗鄙不文的假颍川陈氏爬到头上去?
陈逵轻轻叹了口气,回到家中。
陈府在许昌城中堪称豪奢,但许是心境变化陈逵觉得这个祖上传下来的宅院到处流露出一股破败的气息,和斜对面的故范阳王府一般无二。
咦?范阳王府有人住了?呃,门阙好像都重修过了,变成了————楚王府?
正窥视时,却见王府正门大开,一群人走了出来,中间围着一男二女,看样子都是二十来岁的样子。
女人他认识,景福公主邵福。
她的汤沐邑就在城外东南方漕渠边的景福宫旧地,算是许昌左近的名人。
另外两个人他更认识,楚王邵珪及王妃祖氏。
三人说说笑笑,好像在走亲戚一般————呃,他们本来就是亲戚。
“大姑竟然也要伴驾随行?”风中隐隐传来声音,那是楚王妃祖氏在说话。
“是啊,我要随阿娘去趟平原。”邵福说道:“六妹也会跟着一起去。”
祖氏闻言有些羡慕,但似乎注意着什么,没说话。
楚王邵珪站在一旁,脸上没甚表情。
陈逵心下暗哂,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性子。天子又不是没给过你机会,自己没把握住怪得了谁?
看到楚王,陈逵又想起了诸皇子中最年长的齐王。
齐王璋开过年来都二十九岁了,可谓成也长子,败也长子。
作为庶长子,他年岁最长,历练最多,最先进入天子考察的眼帘,本身能力其实不算差,且随着历练的增多,本事渐长。
但他也败在这个长子身份上,原因无他,天子二十岁那年有的这个孩子,若天子再活十来年,齐王都四十多岁了,不太可能再接掌帝位。
年龄既是他的优势,也是他的劣势。
再者,家事处置不好,已然失了机会,不足为虑。
听闻齐王前阵子又被派到青州去了,依然是青州观察使,兼领东莱太守,东宫上下只是稍稍盯着这人,已然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比起齐王,楚王曾经的机会稍稍大那么一些,而今也烟消云散。
“大妹何日去汴梁?”楚王珪突然问道。
“就这几日吧,兄长要和我一起走么?”邵福问道。
“就一起走吧。”邵珪沉默片刻,说道。
“好。”邵福向停在门前的马车走去,嘴里说道:“年后我要去襄阳小住一段时日,五月回,兄长要去么?”
邵珪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
他往返于南阳、襄阳间很多次,那边的每一条河流他都仔细考察过,开挖了很多陂池,清淤了不少河道,还把一些破败不堪的河浦重新修缮了一遍。
这是很多人不愿意干的脏活、苦活,奈何父亲看不到啊。上个月甚至还把王府右常侍段辽父子给诱捕了,
宾客悉数抓走,一一审问。
他眼里大概只有太子、燕王和赵王吧?而今或许又多了个汉王。
邵珪收拾心情,摇了摇头,道:“襄阳比刚拿下来那会好了不少,景色更是秀丽,大妹去那边小住应是不错的,我就不去了。”
邵福不以为意,道:“那就算了,二兄你好好在家休养。”
说罢,行了一礼登车离去。
马车靠近景福苑高大厚实的围墙时,大门口挎刀持弓的家兵打开了大门,然后拜倒于道旁。
车没有停顿,直接来到了一处宽阔的院场上停住。
车里先下来两个侍女,然后一左一右搀着邵福的手下车,后面还跟着两人,为她提着华丽的裙摆。
正在院场上干活的匠人们纷纷行礼。
家令刘渺走了过来,躬身一礼,然后禀报道:“公主,木料已经找着了,从汝阳防买的,阴干了四年,材质上佳。”
邵福点了点头,道:“韩王领了新差遣,遍查北地河道、漕渠截水事,第一站便是颍川。水碓拆了吧,别拖了,能用的材料挑拣一下,你看着办。”
“遵命。”刘渺应道。
邵福又看了眼诸多匠人,道:“快过年了,人赐肉脯两块、果三斤、粮一斛。”
说罢,转身登上了马车,很快来到了后宅。
她方才说的韩王差遣是真的。
居丧结束后,父亲令他查各地豪族、军府、公卿擅自截水修建水力磨坊之事,查到一个拆一个。
水碓非常方便,舂米、磨面效率很高,而所费低廉。
但有识之士都知道,在水资源没那么丰富的地区,如果地方豪族一窝蜂上水碓,其实是非常影响农业生产的,所以历朝历代都会查这种事。
虽然往往是一阵风般的运动式查处,用不了几年就故态复萌,但终究有那么点作用。
这是真正的与民争利,豪族的水力机械毫无疑问是农业生产的一大毒瘤。在天气连续第四年转寒的当下,农业生产无疑是最重要的,被查一点都不奇怪。
所以,邵福决定尝试建造羊贲刚刚进献给天工院的八棱风车———八根竖立的棱柱,各装一面帆,以便尽可能捕捉不同季节的不同风向。
自开平六年年末得天子赏赐,研究八棱风车以来,已经过去整整三年了。
羊贲脸色愈发苍白,孩子越来越多,好在终究赶在截止日期前做出了八棱风车,并以此得授天工院学士,赐绢五十匹。
从这里便可以看出差别,提出浮力的申绍赐绢百匹,做出风车的羊贲只得赏五十匹,显然天子更看重“道理”。
羊贲说不出太多其中的道理,或者模模糊糊,差一层窗户纸捅不破,他只会做东西。
申绍则总结出了“浮力”的道理,并以此道理指导船只营构。
比如,他觉得尖底船好。
再比如,他基于浮力道理,又建议海船底部各舱分划好功效,最底部放石头压舱,上面一点放货物等等。如果一时找不到石头,申绍甚至觉得可以装水压舱,做好分隔即可。
此论可谓惊世骇俗,汉代有人用砂石压舱,这还可以理解,但你用水压舱?从来没人尝试过。
但申绍却很自信,言必称道理,指出砂石压舱是为了让船吃水更深,倾斜时排开更多水,进而导致水“反扑”,自动将船只扶正,砂石可压舱,水亦可。
他甚至还在清谈时讥嘲那些反驳他的士人乃至少府、都水监的官员,说他们不懂道理,直如盲人摸象般,凭经验觉得怎么做好,然后就这么做,却不知所以然。
他懂大道之理,就敢突破常规,直指本源,比少府、都水监瞎摸索强多了。
邵福听桓温提起此事后,觉得申绍说得挺对的,不过她还是觉得羊贲做出来的东西更实用,更能解燃眉之急。
若明年五月前不能把八棱风车立起来,届时可就要让庄客部曲自己舂米了。
一边想,一边来到了卧室。
丈夫桓温还在天子身边,家里就只有她和孩子。
见母亲回来了,正被侍女领着在外玩耍的桓肇扑了过来, 口呼“阿娘”。
邵福将四岁的儿子抱起,笑道:“阿娘不在家,心都玩野了。”
侍女脸色一白。
邵福示意她离去,然后抱着儿子坐下,道:“该收收心了,过两天随阿娘去汴梁。”
“可是去见阿翁?”桓肇问道。
“阿翁在江州呢。”邵福笑道:“还想他呢?”
桓肇点了点头。
邵福轻轻捏了捏儿子的小脸,道:“去汴梁见你阿爷,还有外翁。”
“外翁好高的。”桓肇惊呼道。
邵福乐了,道:“你外翁最喜欢小童了,阿娘小时候还————”
想了想,决定为父亲保留点面子,只抿嘴而笑,同时也有点淡淡的温馨。
“阿娘,我还是喜欢看人做风车。”桓肇说道。
“连阿爷也不想见了?”邵福惊讶道。
桓肇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他就没和父亲桓温相处过多久。今年一整年都和母亲住在许昌,说是居丧,对父亲的印象都有点模糊了。
“那就更要去了。”邵福用没得商量的语气说道。
说完,又仔细提点了一番比如遇到和他差不多大甚至比他还小的孩童时,礼数要足,因为他们很可能是他的舅舅……
桓肇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还有这么小的舅舅、姨母?
提点完儿子后,邵福又将他交给侍女,自己则开始算账。
腊月十五,她与楚王一家乘车北上,数日即至汴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