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
“五月,焉支山、马邑、渔阳三地收黑麦百余斛。春天于雕阴郡山间又种了七亩黑麦,八月才能收。”蔡承先汇报了这项持续数年的工作,只听他说道:“园户们皆言,此物若春播,还不如小麦。最好越冬种,不惧严寒,故金秋选种种下之后,来年不再春播。”
“从马邑、渔阳调拨一批种子,尽快发往辽东。”邵勋说道:“少府亦派遣一府丞,领十余园户,分作两批,浮海北上。在马石山脚下择一地开种黑麦。”
“是。”蔡承先应了一声,然后又道:“陛下,臣闻沓县故地荒废已久便是秋天种下黑麦,来年也收不了多少。”
“你就当靠天收。”邵勋说道:“至今还有不少胡人部落游耕,与此何异?能收多少是多少。”
“是。”既然天子要求这么低,蔡承便没什么可说的了,安排便是。
“交州苑囿如何了?”邵勋又问道。
蔡承暗道一声好悬,天子果然一直盯着这个事,幸好他做了准备。
在他示意下,身后一年轻人取出一份地图和一份线装册子,置于案上,然后开始汇报。
邵勋看了此人一眼,大概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方才介绍过了,是蔡承的侄子蔡匡,字大忠,目前担任南定苑令。
所谓南定苑,即位于交趾郡南定县境内一个临海庄园,是少府辖下第十三个苑囿。
邵勋一边听汇报,一边翻看小册子,然后还从蔡承手里接过一物。
“此物臣亦不知何名。”蔡承说道:“广州有商徒说此为‘南海豆蔻’,与交广之地的豆蔻形似而实异。更有通晓夷语的商徒说其名‘迦拘勒’,却不知何意。”
邵勋点了点头。
“迦拘勒”很明显是外语音译,交州、广州商人称其为“南海豆蔻”,那是为了与本土豆蔻区分开来,事实上这俩完全就不是一类植物。
邵勋很清楚这是什么:肉豆蔻,后世大名鼎鼎的十三香里就有这玩意。
肉豆蔻、肉豆蔻衣都是著名的香料。
大航海时代,丁香、肉豆蔻、胡椒可是三大主力品种,运回欧洲去简直暴利。在中国一样能赚钱,但市场需求量小太多了,谈不上暴利。
要想市场需求量上去,很简单,把肉产量弄上去。
欧洲人是农牧并举的农业模式,他们有种植粮食的农田,但种一段时间后,随着农田肥力下降,粮食产量下降,于是该农田就进入休耕状态,变成牧场。
所以欧洲人有深秋宰杀牲畜的传统,制作腌肉、火腿也是传统,一旦接触了香料,他们就离不开了,所以有广阔的市场需求,成就了荷兰、英格兰、葡萄牙东印度公司香料贸易的暴富神话————在海上香料贸易之前,原本是阿拉伯商人去东南亚运输,然后驼队运至君士坦丁堡,由威尼斯商人购买、分销,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懂的都懂。
邵勋仔细想了想,此时引进香料大概有一些市场,至少他就喜欢肉里面多一些香料,十三香难道不香吗?
但市场能大到什么程度,不好说。因为这会农业的种植业比例实在太高了,畜牧业比重很低与欧洲完全是两个模式。
不过庄园制农业下,兴许能提高一些畜牧业的比重————也只是“兴许”而已。
“南定苑打算种香料?”邵勋问道。
蔡匡停止了汇报,在伯父的鼓励下,沉声答道:“陛下,臣以为甘蔗、香料都可以种。”
“能赚钱的都来?”邵勋笑问道。
“正是。”蔡匡说道。
邵勋笑着点了点头,其实不以为然。
不过他现在心态已经放平了,在很多事情上面,抱着哪怕将来没效果,也要先开个头的想法。
譬如这香料、蔗糖贸易,在这个非常古早的时代,真的没多大市场,但怎么说呢,开个头吧。
反正少府在这上面应该是能赚钱的,那就搞吧。
“交州局势如何?”邵勋放下肉豆蔻问道。
“风平浪静。”蔡承答道。
这意思就是当地豪强、蛮酋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对朝廷保持表面尊重,而朝廷也不过分管束这些人,大家“相安无事”。
现任刺史母丘奥,听闻上任时从巴东、涪陵两地带了两千白虎夷蛮兵,这就是他在交州最能信任的武装力量了,就是不知道现在还剩几个。
《风土病·交州篇》收录的疾病数量还是太少,等下一个版本时,应该会好很多。
不管怎样,他创立的大梁朝在热带、亚热带地区人员的病死率应该是比历朝历代都要低的,在医疗水平低下的现实下,预防比什么都重要。
“南定苑尽快走上正轨。”邵勋说道:“朕还等着你运第一船蔗糖回来呢。”
“是。”伯侄二人一齐应道。
蔡承、蔡匡离开后,邵勋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殿内,静静看着外面逐渐昏暗的天色。
东北方向安排得差不多了,攻灭慕容鲜卑只是他战略中的一环罢了,他现在的主要心思甚至已经放在如何经营平州五郡上面了。
交州安排了一道锁链,将这个化外之地与中原本土的联系稍稍加强了一些。
接下来就是做时间的朋友了。
一项战略安排,就和植物发芽、破土、成长直至开花结果一样,需要时间来沉淀。
这个过程中甚至有可能遭遇干旱、暴水、霜雪等各种考验,需要农人精心呵护。
夕阳渐渐落下,殿室昏暗了下来。
邵勋半张脸没在阴影中。
童千斤忍不住在殿门口张望了一下,天子怎么半天没动静呢?
邵勋轻笑一声,振袖起身,喊道:“走,去丞相家里逛逛。”
入夜之后的王府十分冷清。
邵勋抵达后,算是给这里增添了一丝人气。
书房之内,蒙顶茶煮开后,清香四溢。
王衍轻啜一口,赞了一声“好茶”。
邵勋沉吟片刻,道:“夷甫,这些年苦了你了。”
王衍一怔,道:“此乃臣之本分,陛下何出此言?”
“你不用多说。”邵勋叹了口气,轻轻按住王衍的手,说道:“当年我为陈公、梁公,在外征战,你录尚书事,镇守洛阳。若无你,诸般事体哪那么容易?”
王衍沉默。
就早期而言,他和今上确实是合作的关系,只不过一主一从罢了。
没有他,今上发动不了那么多战争,后方也不至于这么稳固。
这是事实。
“我太贪心了……”邵勋端起茶碗又饮了一口。
王衍静静等着他说下文。
“我想把更多的土地都攥在手中,哪怕一时没有能力控制。”邵勋说道:“譬如辽东。
王衍恍然。
天子说的辽东显然不是辽东郡,而是整个辽地了。
如果说汉末、曹魏前期平州诸郡还是半羁縻、半实控的话,将近百年过去了,平州已然完全失控,连羁縻都谈不上。
大梁朝若想治理,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且最多只能实控一小部分。
从今往后二十年间,能恢复对柳城的实控就已经很成功了。
其他地方全是地方豪族和部落酋帅,他们认朝廷给的这张纸,那就是羁縻,不认就直接叛离了。
王朝初期,政治相对清明、武功较盛,这些部族大抵不会叛离,越往后则越难说。
天子对他说这话……
王衍看向邵勋,心中似有所悟,但伴随着这股明悟,他心底又生出几丝愤怒、难过乃至委屈。
“夷甫,琅琊王氏世代簪缨,文风鼎盛,若能教化胡人,则无往不利。”邵勋说道。
王衍沉默。
“夷甫,我欠你的,欠景风的,也欠……虎头。”邵勋轻声说道:“今日此间无外人,所言皆交心之语。”
许久之后,王衍长叹一声,道:“陛下想怎么做?”
“辽东尚有中夏遗族,结坞自保。乡间则多鲜卑、濊貊,好勇斗狠、愚昧不堪。若多一些衣冠子弟定居,必能风气大改。”邵勋说道。
王衍苦笑一声,道:“琅琊王氏被发配西北不算,还要发配东北。”
邵勋闻言有些尴尬,立刻说道:“汴梁尚有许多琅琊王氏子弟,朕可下诏赦免。”
“陛下决心已定?”王衍问道。
“决心已定。”邵勋说道,说完又补充了句:“虎头我所爱也,必不能亏待了他。”
王衍没有说什么。
真爱这个儿子,就不该打发到鸟不拉屎之地。
凉城、五原、渔阳三郡公受宠吗?真受宠就该留在洛阳,而不是发配边疆,为国守边了,那是真有可能被胡人冲得稀里哗啦。
再者,人都喜欢留在繁华之地。
昔年司马炎让诸子之藩,一个个哭哭啼啼,使尽手段不想离京。藩国与洛阳的生活,一个地一个天,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罢了。”王衍有些意兴阑珊。
本就苍老的容颜在这一刻愈发颓废,仿佛所有希望都破灭了一般,整个人的精气神以极快的速度萎靡了下去。
邵勋看得有些不忍,再想想王景风、王惠风姐妹,以及他和虎头之间的父子亲情,只能喟然长叹。
对外人他狠得下心来,但对妻儿,却做不到那么绝。
他慢慢起身,离开了书房。
王衍独自坐在里面,仿佛一尊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