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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底、二月初,雪一阵连着一阵。
农人望天愁叹,老天爷怎么就这么狠呢?不晓得要误农时的么?
去岁秋收后没有选择种冬小麦的还好,既休养了地力,积雪又清理了一些害虫,他们还可以期待不知何时到来的春天。
而前年冬天休养,去年秋天选择种冬小麦的人就提心吊胆了,茫茫雪原之中,麦苗几乎都看不见了,不知盖了几层“被子”。
还好连续两年的寒冬已经打消了一部分人种植冬小麦的热情,不然愁叹的人会越来越多。
“雁门、新兴二郡来报,诸县来了不少鲜卑人,草原也不好过啊。”邵勋走在平丘龙骧府的乡间,轻声说道。
王夫人身穿厚实的貂裘,没有下到田里,就站在路边的树下,说道:“开平六年还好,挺过去了,去年就有些麻烦了,妾调集了几乎所有存粮,外加朝廷赈济,才勉强支应过去,不过多年积储为之一空。今岁又连场大雪,白灾严重,已然出现不少灾民了,妾也没办法。没有吃的就是没有吃的,变不出来。其实现在还好很多牲畜死了,牧人还有肉吃,所以逃难的人不多。真正难熬的是四五月,那会涌进并州的人才多呢。”
“怪不得慕容鲜卑那边一整年都没有大的动静呢。”邵勋说道:“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啊。牛羊减少,马匹瘦弱的情况下,若强行大战,怕是原本支持他的人都要倒戈了。 ”
“也就北地一统,鲜卑势弱。”王夫人妩媚地瞟了邵勋一眼:“不然今年就有大批骑兵南下,把你捉了去给我当面首。”
说到最后,邵勋没笑,王夫人自己却笑了,仿佛这样很有趣一般。
从来都是这男人欺负她,要是能让她欺负一下这个男人,一定很有趣。
邵勋听了大笑,道:“我是绝无可能跪在女……呵呵,你想得美。
说罢,继续踩在厚实的积雪中,沿着田埂往前走。
王夫人干脆上了马车。车慢慢行着,她掀开车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你有没有在辽西动手?”
“我还没准备好大战。”邵勋说道:“去岁休养了一年,还不够。幽州那边在辽西、北平之间修堡寨,并迁徙了几个部落过去,一边放牧,一边盯着辽西。有过小规模劫掠,但这种事情往年多得是,还称不上战争。”
“慕容皝休整了一整年入秋之前肯定就把马喂肥了。诸部大人那边使者纵横捭阖,一整年了,总能有点成果。”王夫人说道:“今年雪这么大,天这么冷,他弄不好干脆就发大兵攻慕容仁等辈了,先抢一批粮畜再说。”
“是有这么可能。”邵勋点头道。
“你没收到消息么?”
“还没有。慕容仁在辽东,消息传递不便,除非走海路。但去岁初冬海上就有薄冰,不能行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真打了,慢慢会经宇文氏传回幽州,再送到汴梁。“邵勋说道:“慢慢等吧,我现在也没心思动手。”
去年秋收后,河北诸郡利用白沟水系,将一大批粮食器械送到了易水附近,然后短程陆路转运,存于范阳、燕、北平三郡的仓库内。
并州最重要的太原大仓、羊肠仓城在前年赈灾时消耗很大,经过两年时间的填充,还没补全亏空,大概要今年再输送一批资粮,才能把之前那个大坑填满。
征讨慕容鲜卑,邵勋的思路是不太一样的。
杨广征辽,那是瞎鸡儿蛮干。在广神的脑子里,可能兵越多越厉害,越容易取胜。但战兵多了,后勤辅助人员指数上升,很容易断粮崩溃。
李世民后来就务实多了,总兵力十余万人,比广神的百万大军下降了一个数量级。而且这十余万人里,真正的核心战兵可能不到四万,另外征召了大量胡人骑兵,剩下的都是后勤辅助人员。
比如遥远的圆宾国就有少许兵力志愿参战,从后世克什米尔一带来到幽州,后来没回家,唐代幽州城内有个圆宾坊,就是这些人的聚居区。
用胡人的方式从草原进兵,是一种相对低成本的作战模式,就是耗时漫长了一些,也容易出现破绽。
毕竟这是边放牧,边进兵,即把牛羊带到离敌人较近的区域,寻找一个水草丰美又相对隐蔽的地方放牧,为前线提供补给。
风险与收益并存。
这其实也是历史上草原部落迁徙的模式,一边迁徙,一边放牧,走走停停,中间可能还会与别的部落爆发武装冲突。
耶律阿保机带着兵马从东北出发,横穿草原,打到西域天山附近,同样是边放牧、边征服、边劫掠。
邵勋还是很喜欢这种作战模式的。
宇文十二部就是这么和慕容鲜卑打的,只不过战场上打不过,反被抢了不少牛羊生口,当了运输大队长。
如果明年发兵征讨慕容,草原是一大进兵方向。
而这,很显然要着落在王夫人身上了。
实在不行就跪一下吧,把孩他娘舔高兴了,什么都有了当然,只是玩笑。
邵勋很快来到一处土城外。
城外的积雪已被铲干净,一群戴着貂蝉冠的绿袍官员恭敬肃立。
邵勋略略与他们说了几句话,随后便让他们各忙各的去了。
不过他很快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道:“你停下。”
童千斤顺着他指的方向,将一黑厮唤住了。
“汝何名?”邵勋问道。
“陛下,臣名冯八尺,现任平丘龙骧府副部曲将。”冯八尺说道:“汲郡那会见过,陛下赏我一妇人。后来在洛阳左金吾卫衙署门前,陛下领着齐王上直,又见过一面。 ”
邵勋记起来了,笑道:“原来是你啊。那妇人还在吗?”
“在。”冯八尺说道:“给我生了好些个孩儿呢。”
邵勋又大笑,问道:“伐李成之役参加过么?”
“参加过。”冯八尺点头道:“杀了好几个贼子。”
“方才军府四将只来三人,少了哪个?”邵勋问道。
“部曲督、副部曲将、部曲长史,少了个部曲将。”
“部曲将作甚去了?”
“正月里他父去世了,这会在家居丧。”冯八尺说这话时心砰砰直跳,心情全写在脸上了。
王夫人捂嘴偷笑。
邵勋也笑了,问道:“你伐李成前官居何职?”
“副部曲将。”
“冯将军既已得过恩赏,不如再赏一次。”王氏说道:“况年头也够了,升部曲将也是寻常。”
冯八尺用感激的眼神看向王夫人。
“那就由你领平丘府部曲将一职吧,协助部曲督管好本府千二百军卒,异日出征草原,左金吾卫可是要上阵厮杀的。”邵勋说道。
冯八尺一听,立刻拜倒于地,道:“臣遵旨。”
一跃而为平丘龙骧府二把手,这一步走得十分关键。如果没有外力相助,冯八尺便是等到五十岁都不一定有机会,而那会就该回家养老了。
这就是运气,这就是奇遇。
他这辈子已经经历了两次奇遇,且都是天子亲手赏赐,生生把他从一介流民拔擢到了正七品部曲将。
虽说这可能已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升迁了,但他已然满足,为子孙后代打好了基础。
几个儿子都熟习刀枪弓马,名列兵籍的长子才十八岁,已然是府兵队副,打遍全队无敌手,连队主都不是他的对手,将来亦有生发之机。
“起来吧。”邵勋说道:“家里有多少地?”
“七顷,分作三四处,最大一处四百余亩。最近几年都买不到了。”冯八尺说道。
七百亩地,又是部曲将,多半还有勋官在身,完全合法合规,度田是度不到他们头上的。
像他这种人,已经有能力让儿女们都住在一起,不用分开。
“淮南大片荒地,不去买点么?”邵勋问道。
冯八尺说道:“臣不愿让儿女们离家远去。”
邵勋有些感慨,老百姓都如此,他却让儿子们天各一方。
“淮南要设军府了,如果愿意去,你儿子名列卫士兵籍应不成问题。“邵勋说道。
冯八尺犹豫了一下,道:“陛下这么说,臣便让次子报名,他虽然才十六岁,但也很能打的,箭射得很准,还会骑马。”
“哦?他现在在作甚?”邵勋问道。
“在家里帮忙哩,没事做。”冯八尺说道。
“舍得送二郎去淮南?”邵勋笑道。
“陛下有令,臣愿意。”
邵勋点了点头,言外之意如果不是他提这事,冯八尺多半不愿意,家庭条件摆在这里,他养得活一个无所
事事的儿子其实也不是无所事事了,可以帮兄长管理离家较远的田地,或者老冯直接分给次子一部分家业。
但冯八尺有这个底气,普通府兵则不一定,府兵部曲更没这个条件。
部曲要交税,其实只是佃农,很多人是俘虏或者罪人出身的役户,生活能好就怪了。
之前在左金吾卫招募过不止一次健儿,大部分都是部曲家的子弟,可见一斑。
王银铃对这些事很清楚,因为平城侍卫亲军中就有左右骁骑卫、左金吾卫的府兵子弟。若非实在没办法,谁愿意背井离乡啊。
“左金吾卫余丁多不多?”邵勋又问道。
“韩王殿下之前来查过,列出来不少。”冯八尺说道:“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平丘府已经走了不少健儿了,也有一部分被授田转为民户,而今大概还有两三千余丁,都已年满十五六岁。”
和平了,人就是这么一茬茬冒出来,让人欢喜让人忧如果是纯古代君王,大概率会很高兴,但邵勋多年来一直致力于为府兵制度延寿,就不会单纯高兴了。
“韩王查得如何?”邵勋问道。
冯八尺脸上有些惊叹,旋即说道:“那可真是铁面无情,谁的话都不好使。陛下请看”
冯八尺指着不远处的武库,说道:“韩王就住在武库里,一住个把月。夏日天太热,他就将凉席铺在树下,再下个帷帐醒来了就查,查累了就睡。真真一股狠劲,我等皆叹服。”
“哦?”邵勋有些感兴趣,道:“你们都觉得韩王办事认真?办得好?”
冯八尺脸色有些尴尬。
“但讲无妨。”邵勋说道。
“私下里骂的人多,但骂归骂,该佩服还是佩服。”冯八尺说道。
邵勋唔了一声。
之前觉得老五做事手段太刚硬,不够变通,点了他一下。
但没想到他硬到这种程度,真的有股执拗劲,好像为了证明什么似的。
邵勋心中有些怜惜。
孩子太多了。就像羊献容说的,他只顾自己舒服,对女人需求又强烈,播完种后,如果女人在排卵期,整出孩子的可能性很大。
管不过来的。
五郎啊五郎……
邵勋看向北边,五子现在应该就在濮阳,六卫采访处置使的工作应该只剩最后一点收尾了。
“走吧。”邵勋看向王氏,说道。
回到梁宫后,邵勋令中书省草拟旨意,正式于左右骁骑卫、左右金吾卫、左右飞龙卫、左右羽林卫拣选出六千府兵,发往淮南安置。
这是新年以来第一项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