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围棋盘的残局(1 / 1)

俗世谪仙 剑二十三 1592 字 14小时前

檀香在紫铜鎏金狻猊香炉里袅袅升起,沉香木屑在云母片上缓慢燃烧,散发出一缕缕笔直的青烟。叶徽跪坐在黄花梨木棋枰前,指尖的白子悬在空中已有三分钟未落。棋室朝北的窗户半开着,四月的风裹挟着庭院里晚樱的花瓣飘进来,一片粉白的花瓣正落在棋盘天元的位置上。

对面的老人捧着越窑秘色青瓷茶盏,盏中君山银针根根竖立如枪,茶汤清亮如琥珀。他手腕转动时,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一道蜈蚣似的旧伤疤,疤痕周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年轻人,长考无好棋啊。\"老人吹开茶面上浮动的茶沫,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窗外的光线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那些皱纹里仿佛藏着无数个硝烟弥漫的黎明。

叶徽的目光从伤疤移到棋盘右上角。黑棋的厚势已如铁壁,那是老人第三十七手时故意露出的破绽——民国二十七年春,他在上海霞飞路的\"忘忧\"棋馆里,亲眼目睹日本棋手濑越宪作用同样的陷阱让中国棋手连输三局。当时棋馆外正飘着细雨,玻璃窗上的水珠将棋盘折射成扭曲的形状。

\"陈老,您这手'铁门栓'...\"他故意将白子落在看似无关的星位,棋子与棋盘接触时发出清脆的\"啪\"声,\"让我想起吴清源先生对秀哉名人的三三·星·天元局。\"

青瓷茶盏在老人手中微微一颤,盏中茶水荡出细小的涟漪。叶徽知道这句话的分量——1933年那场惊世对弈,如今能准确说出布局手顺的人不足百人。他故意将棋子落在与当年吴清源相似的位置,就是要试探老人是否识货。

黑子重重拍在棋盘上,檀香灰被震落少许。老人声音突然锐利如刀:\"你师承何人?\"问话时,他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腕上的疤痕,那是长期握枪留下的茧子。

\"小时候在旧书摊翻过《忘忧清乐集》。\"叶徽捻起一枚被吃掉的死子,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云子上流转如水银。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话,他的棋艺来自前世家族重金聘用的前清国手汪云峰,那位老先生教棋时总爱用烟杆敲打他的指节。

棋局渐入中盘,叶徽故意在左下角露出一个破绽。老人果然中计,三手棋后才惊觉自己陷入\"倒脱靴\"的困局。叶徽看着对方花白眉毛下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想起父亲当年在书房里说的话:让棋要像春雨,润物细无声,不着痕迹。

\"陈老,这局是我侥幸。\"他忽然在无关紧要的边角处落子,放任黑棋屠掉自己的一条大龙。棋盘上顿时呈现出一边倒的局势,白子溃不成军。

老人却猛地按住他手腕,枯瘦的手指如铁钳般收紧:\"小子,你当我看不出你在让我?\"力道大得惊人,叶徽腕骨发出轻微的响声。香炉里一段檀香灰突然跌落,在棋盘上碎成细雪,盖住了几枚关键棋子。

茶室陷入死寂。远处池塘里锦鲤跃出水面的声音清晰可闻,惊破一室凝重。叶徽注意到老人太阳穴处暴起的青筋,那是血压升高的征兆。

\"您右肩有旧伤。\"叶徽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如同窗外飘落的樱瓣,\"每次举棋过肩三寸都会微颤。\"他起身转到老人身后,右手拇指精准按在肩井穴上,\"这是弹片造成的经络淤堵,每逢阴雨天,疼痛会放射到小指。\"

老人浑身僵直如铁。这个秘密连他的贴身保健医生都不知道——1944年衡阳保卫战,一块迫击炮弹片永远留在了他的肩胛骨与锁骨之间,每逢梅雨季节就隐隐作痛。去年体检时,军区总院的专家还误诊为肩周炎。

叶徽的拇指突然发力,老人闷哼一声,随即感到一股暖流从被按压处扩散开来。多年来如附骨之疽的酸胀感竟如退潮般消散,肩关节轻松得仿佛回到了三十岁。棋盘上的厮杀继续,但攻守之势已悄然逆转。当叶徽落下第127手\"玉柱擎天\"时,老人忽然仰天大笑,笑声震得窗纸簌簌作响。

\"好一个'仙人指路'!\"老人一把推开棋枰,紫檀木棋盘在青石地面上滑出半尺。他起身走向博古架,从最底层取出一只黄花梨木匣,匣面上阴刻着松鹤纹样,\"这局我输得痛快。\"

木匣开启时发出悠长的\"吱呀\"声,里面是一副泛黄的老云子,触手生温。叶徽指尖刚碰到棋子,突然如遭电击——这是前世苏州徐家秘制的\"血玉子\",以朱砂、玛瑙粉混合特殊瓷土烧制,民国时已绝版。更惊人的是棋子边缘的暗记,分明是叶家祠堂当年特制的款式,底部刻着微不可察的\"叶\"字篆文。

\"三十年前在潘家园捡漏得来。\"老人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爱惜地摩挲着棋子表面细微的裂纹,\"今日才配得上真正的对手。\"他拾起一枚黑子对着灯光,棋子内部呈现出奇特的絮状纹理,宛如凝固的血丝。

叶徽强迫自己呼吸保持平稳。这些棋子很可能就是前世叶家旧物,或许通过它们能追查到家族在现世的踪迹。但此刻他只能装作不经意地问:\"陈老可知道这棋子的来历?\"

\"卖家说是民国时期苏州...\"老人突然噤声,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刺向叶徽,\"你认识?\"

茶汤映着两人对视的倒影,水面微微颤动。叶徽端起已凉的茶轻抿一口,用杯盏遮掩嘴角的苦笑:\"《长物志》里提过类似工艺,据说要掺入玉屑反复捶打。\"他故意说错一个细节,这是前世汪老先生教他的试探之法——懂行的人会立刻纠正。

果然,老人摇头:\"玉屑太脆。这是徐家秘方,要加...\"话到一半突然警觉地收住,转而从棋罐底部取出一张泛黄的宣纸便签。叶徽注意到他取便签时,左手小指不自然地抽搐了两下——那是弹片压迫神经的后遗症。

院外传来汽车引擎声,穿深蓝色中山装的秘书在廊下轻声提醒:\"首长,体检时间到了。\"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室内听清又不会显得冒犯。

叶徽瞳孔微缩。虽然早猜到老人身份不凡,但\"首长\"这个称呼还是超出了预期。老人却浑不在意地摆手:\"告诉医院,今天遇到个活扁鹊,不用他们那些仪器。\"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秘书惊诧地看了眼叶徽,目光在他素净的白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停留片刻,欲言又止地退下。叶徽注意到秘书右手始终按在腰间,那里有一个不自然的隆起——是枪套的形状。

老人将宣纸便签推到叶徽面前,纸上毛笔字铁画银钩:\"下周三,带你去见个懂养生之道的朋友。\"落款处盖着朱文小印,印文模糊难辨。

便签上是西山某处只有内部人员才能进入的疗养院地址。叶徽接过时,发现背面还有一行蝇头小楷:查查你的肾经,寅时疼痛不是好事。

他后背瞬间沁出冷汗。这个时辰的隐痛连他自己都才察觉三天,每次发作都在凌晨三点到五点之间,如同有人用钝刀慢慢刮着肾脏。老人竟能一语道破,莫非一直在监视自己?将便签收入怀中时,指尖触到硬物——是那枚故意藏起的白子,此刻正发烫般灼着他的掌心。

暮色渐浓,老人在门口忽然回头。残阳给他镀上金边,皱纹里的阴影却深得可怕:\"小叶,你下棋...很像一位故人。\"他的目光越过叶徽肩膀,仿佛在看某个遥远的时空,\"四七年长春围城,他用半局棋换了我半袋炒面。\"

叶徽站在廊下,看着黑色红旗轿车的尾灯消失在银杏道尽头。掌心的白子刻着极小的\"叶\"字,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血色。一片落叶飘进他衣领,冰凉如死人的手指。他想起那个雪夜,父亲将最后半袋高粱米送给溃兵时说的话:\"棋道如人道,让三子易,让天下难。\"

远处传来晚课钟声,叶徽摸出手机,十三条未读消息都是芳姐催问代言合约的。最新一条写着:\"明天十点,帝景酒店2808,别让我派人'请'你。\"后面跟着三个血滴子表情。锁屏时,壁纸是昨天偷拍的校史馆老照片——1936届毕业生合影里,那个与他九分相似的青年站在最后一排阴影处,胸前校徽的位置空空如也。

棋室内的檀香已经燃尽,余味中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叶徽走回棋盘前,发现那枚被香灰覆盖的关键黑子不见了。窗外的樱花树上,一只乌鸦突然发出刺耳的鸣叫,翅膀拍打声渐渐远去。他低头看着棋盘上残缺的棋局,忽然意识到老人至少让了他七手棋——就像当年父亲让他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