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见一见王小井的家人。”
潘筠挑眉,目光扫过卢远,还是起身道:“请随我来吧。”
潘筠领俩人去后院。
他们正在后院搓麻,王小妹自己拖着一把扫把驾驾的满院子跑。
看到潘筠,她丢下扫把冲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腿,仰头露出最灿烂的笑容:“小师叔——”
潘筠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向王家人介绍于谦:“这是我们三清山的客人。”
王家人并没有因为俩人衣衫破烂就露出异样的表情,他们甚至没有问于谦从哪儿来,是做什么的,直接热情的请俩人坐下。
潘筠借口前院还有事,把空间让给他们。
于谦卷起袖子,坐下和他们一起搓麻绳,缓缓问道:“老丈贵庚?”
王老丈皱纹堆迭在眼角,笑道:“不记得是六十二,还是六十一了,时间有时过得太快,有时又过得太慢,我自己都胡涂了。”
潘筠回到前院抓药,衙门有衙役拿着锣过来敲:“县衙新规,今日进城的,落日之前全部出城,不得在城中逗留!”
不等百姓吵闹,衙役便大声喝道:“出城和大牢,你们自选一个,这是县太爷的吩咐!”
众人敢怒不敢言,默默地看着衙役。
衙役转身面对潘筠就换了一副表情:“潘庙祝,这么多人日落之前能看完吗?”
潘筠点头道:“应该可以。”
衙役就松了一口气,低声抱怨道:“不是小的凶,实在是上头下的死命令,出城总比被抓到牢里强。”
潘筠问道:“这是吴师爷的意思?”
喝了桃花醉,她不觉得蔡晟今天能清醒。
“可不是,幸而城门封了,一个时辰前便只许出不许进,不然城里这么多人赶出去也是个问题,一个不好,要出大乱子的。”
潘筠不动声色的问道:“为何要赶人?难道叛军来了?”
“这倒没有,叛军还在三湖村,”衙役左右看了看,凑近潘筠低声道:“是钦差大人要来了,上头要给钦差大人一个好印象呢。”
那完了,你们县衙今天才把钦差大人丢出县衙呢。
潘筠冲衙役笑了笑道:“我知道了。”
衙役离开,接下来,潘筠他们给人抓完药就叮嘱人赶紧出城。
乡亲们一一应下,也不敢和县衙硬刚,取了药就走。
附近渐渐安静下来,等于谦眼眶微红的从后院出来时,院子里已经不剩多少人了。
于谦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刚才衙役敲锣打鼓的他也听到了。
潘筠问他:“于大人今晚是住在这里,还是另有安排?”
不等卢远说话,于谦当即道:“今晚就叨扰了。”
潘筠微微颔首,留他住下。
卢远只能把他暂时托付给潘筠,然后出门去,两刻钟后才拎了一个包袱回来。
与此同时,潘筠感觉到了好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目光一扫,从屋顶,墙角和树杈上扫过,这种感觉她熟悉不已,倭国之行,陈留涛和曲知行一开始就这么盯着她,后来被她回盯了几次,知道他们藏不住,这才不敢再盯着她。
潘筠低头笑了笑,看来,陈留涛俩人没有提醒他们的同僚啊。
妙和已经看完手上的病人,一边收拾针袋、脉枕,一边仰着脖子左右看。
陶岩柏给了她脑袋一下:“认真些,干嘛呢?”
妙和小声道:“总觉得怪怪的,好像有人盯着我看。”
陶岩柏一听,也转着脖子跟她一起四处张望起来。
潘筠远远地看见了,也不提醒,直到躲在暗处的人收敛,不敢一直盯着他们看时,她才出声唤陶岩柏和妙和:“你们过来。”
俩人欢快的跑过去。
潘筠就指着于谦和卢远道:“这是贵客,找个客房安顿下来,今天晚上我们吃点好的。”
妙和高兴的应下,带于谦他们去客房。
那是后院的另一个院子,于谦才洗漱换好衣裳出来,便看见一个小女孩躲在院门后面盯着他看。
于谦笑着上前,才要伸手,她转身就跑了。
跑了没几步就被王费隐一把抱起:“小十一,小心摔跤!”
于谦和王费隐见礼,好奇的打量他怀里的孩子:“这孩子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王费隐:“她不愿张口说话,尚有些胆小。”
于谦:“为何不愿张口说话?”
“叛军入城时,城中大乱,有人浑水摸鱼,掳走了不少孩子和妇人,之前照顾她的兄弟姐妹那天都走散了,不知去处,她一人被弃在家中,差点饿死,虽然救活了,却不愿开口说话,平时也离不开人。”
她之前都跟着潘筠和妙和几个,后来因为他们要出门赈灾,她就习惯性跟着王费隐。
现在已经不吵着要跟潘筠了,而是只跟随王费隐。
梦回带孩子阶段。
这一刻,王费隐无限想念老二。
于谦有些难过,问道:“当地乡民对叛军怎么看?”
“又恨又同情,那两千人中有一大半出自玉山县,沾亲带故,大家都知道他们为什么造反,攻城之战后,蔡县令抓了不少叛军的家眷,城内一片哀嚎,为其家眷求情者可站满街道。”
也就是说,乡民对于叛军还是同情居多。
只怕比起恨这些直接带来灾难的叛军,他们更恨逼民造反的蔡晟。
于谦面沉如水。
当天晚上于谦就写了一封折子交给卢远,让他派人即刻送往京城。第二天一早,锦衣卫们在门外等候,于谦一出门就带上他们去县衙。
而此时,难得早起的蔡晟正带着人候在城门口呢。
于谦大踏步走进县衙,对目瞪口呆的文书道:“把蔡晟叫来。”
卢远补充了一句:“钦差大人到了,还不快拜见!”
文书连忙跪下,不由的看一眼自己挂起来的胳膊:不知道现在和钦差大人要医药费,他会不会给……
蔡晟听到衙役禀报,瞬间瞪大双眼,连忙问参将:“钦差大人何时到的?”
参将一脸疑惑:“我不知啊,我可是严格执行蔡县令的命令,你来了才打开城门的,今早并未有人进城啊。”
蔡晟着急得不行,跺脚道:“那昨日呢?钦差是不是昨日进城的?”
“我不知啊,”参将一脸茫然:“昨日进城的人多,但不曾看见有陌生的官差进出。”
“哎呀,他一定是微服私访,你怎么不看着些?”
参将脸一冷:“蔡县令,我虽是武官,品级却在你之上,虽说我奉命来此守城,须与你合作,但你可吩咐不到我头上。昨日我一直在此看守,倒是蔡县令你,昨日身在何处?”
蔡晟张了张嘴巴,他今天凌晨清醒的,一醒来,天崩地裂。
梦里的事他全部都记得!
就好像是他到梦里过了一辈子一样,那美梦跟真的一般,所以他醒来,发现自己还是玉山县的县令,却还稀里糊涂放走了王小井的家眷,一时落差超大,今早差点就晕过去了。
还是吴师爷掐着他的手指一再强调:“若给钦差大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他在陛下面前告您的状,即便有您姐夫周旋,亦危矣。”
已经在梦里过了一世高官厚禄的蔡晟这才勉强打起精神,换上衣服到城门口接人。
此时听见一个小小的六品参将都敢对他呼来喝去,蔡晟一边告诉自己要忍耐,此时不同梦中,一边则忍不住升腾起怒火,他在梦里可是内阁首辅,连陛下都要礼让他三分的!
蔡晟就是带着这种割裂的情绪赶回县衙见的于谦。
于谦怎么样参将不知道,参将几乎被蔡晟那一眼鄙视气炸了。
他也不顺着对方,直接命人打开城门放百姓入城,然后气呼呼的也去见钦差。
哼,他要和钦差禀报一下叛军的情况。
来前,甚至在两天前,他都还是主战的!
毕竟,打赢了是军功。
作为驻守江南卫所的参将,他们是很难遇到立军功的机会的。
日常就是屯兵种田、巡视练兵,偶尔被借调剿匪。
所以,这次机会难得。
可,两天前他收到消息,福建的平叛很不顺利,不仅没有遏制住叛军,反而被叛军杀了两个参将,两个县令,又攻下两座城池。
朝廷派来的大军尚且如此,何况他们这些平日只是挥舞着锄头种地的地方驻军?
参将和宋大林交过手,但他们是短暂的交手。
他们到时,宋大林已经把玉山县翻了一遍,没找到蔡晟,当时就抢了县衙的库房,从另一个城门跑了,他们就短暂的打了几下,就完成了夺城之战。
后来,他围山,宋大林就据高反击,双方都有损失,参将虽然报上去对方损失大,但他心里明白,他们的损失更大。
所以,如果宋大林和福建的那群叛军一样,万一越打越勇,越打地盘越大,势力越盛呢?
到时候别说立功了,他只怕连命都保不住。
所以,蔡晟想招安,他也想招安的。
现在就看于谦答不答应了。
蔡晟急匆匆的往县衙赶,看到县衙门口时却一顿,转身去了义院。
参将:……
他咬了咬牙,还是跟在后面一起去义院。
因为昨天县衙通知说城门关闭,不再放百姓进城,一早,王费隐就让潘筠几个切药材,炮制药材,他则摇着一把扇子躺在躺椅上,优哉游哉的扇着。
而小十一依偎在他身边,时不时的张开嘴,王费隐就剥一颗瓜子塞给她吃。
蔡晟冲进来,大家抬头看向他,就又默默地低头继续干活,并不起身行礼。
潘筠最有礼貌,因为她举起手中的刀挥舞了一下打招呼:“蔡县令贵人踏贱地,蓬荜生辉啊。”
然后就低头切药材,随口问道:“蔡县令有何贵干呐?”
蔡晟冲上前去,压低声音问:“我前天晚上让你去找宋大林和王小井,他们怎么回话的?”
潘筠惊讶:“昨日我久候大人不来,我还以为大人不在意此事了呢?”
“废话少说,宋大林和王小井答应投降了没?”蔡晟着急问道。
潘筠一脸为难:“他们倒是愿意考虑,只是有条件,且还挺苛刻,我觉得大人您不会答应,所以……”
蔡晟瞪大双眼:“你拒绝了?”
“没有,没有,”潘筠连忙道:“这是大事,我一小小草民,岂敢替大人做主?”
蔡晟松了一口气,沉着脸问:“他们有什么条件?”
潘筠就提出十条条件,“一,免除玉山县打轿、打更、清扫、急递铺等多余劳役;二,免除今年新增的二钱税银,并保证三年内不再加收额外赋税……”
条条都踩在蔡晟的点上,还没等她说完,蔡晟就跳脚叫道:“这不可能!刁民!刁民!果然可恶至极!”
潘筠停下切药材的动作,看着他叹息一声:“我也觉得以大人的能力做不到这些条件,看来招安一事要不成了,可钦差大人好像到了,我隐约听说,他昨天就到了,而且还是混在灾民中进城的,谁也不知道他听人说了些什么,信了多少……”
一层冷汗从蔡晟后背冒出,让他打了抖,他又悔又恨:“不该放走王小井家人……”
不然,有王小井的家人在手,便是不招安,也可以试着用人质要挟,或许可以不招安而拿下整个叛军,这个功劳岂不更大吗?
这样,就可以掩饰掉一些错误了。
潘筠见他眼珠子乱转,就知道他没打好主意。
她轻轻一笑,越过他和他身后的参将说话:“方参将,我听说福建那边的平叛很不顺利,连朝廷派来的大军都失利了。”
方参将点头。
潘筠就叹息一声道:“不知道朝廷会不会降罪福建布政使,听闻他为官不正,这次邓茂七在福建造反,全因他不管事,纵容士绅地主强加赋税,又让银矿主官虐待矿工所致,这算是官逼民反吧?”
方参将还未说话,蔡晟已经喝道:“胡说些什么,这分明是刁民作乱!”
潘筠笑了笑道:“虽说朝廷现在是平叛为主,但战事一再失利,陛下要是恼怒,朝廷也要追究一下缘由吧?即便宋彰是王振的人,这布政使的位置,怕是也难保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