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简芎踪》上卷(1 / 1)

《汉简芎踪》

楔子

成都平原的雾,是被岷江水泡软的。汉初的某个清晨,天回镇的泥土里翻出一捆竹简,青灰色的竹片上,“蜀椒”“厚朴”的字样还沾着红土的腥气。考古的老吏拂去尘泥,忽然在《六十病方》的残简里,读到一行模糊的字:“……芎,辛温,配蜀椒,治寒痹……”

那时的川芎,还藏在郫县的田埂、新都的坡地,根块裹着蜀地的红土,辛香混着蜀椒的麻、厚朴的苦,在药农的背篓里、医者的陶釜中,默默治着风寒与瘀痛。谁也说不清它生了多少年,只知道岷江水涨时,它的根须会扎得更深;红土干裂时,它的叶片会蜷得更紧——仿佛从诞生起,就懂得与这片土地共生。而那些竹简,不过是把它与蜀地的缘分,刻进了时光里。

上卷

第一回 岷水滋根 蜀土铸性

郫县的红土,是古蜀人烧荒的余烬变的。每一把土都带着烟火气,混着岷江水的淤泥,攥在手里能挤出油来。不知是哪年春分,一只衔着草籽的鹭鸟掠过田埂,草籽坠落在红土里,遇着夜雨便发了芽——这便是川芎最初的模样。

它顶破种皮的第一眼,看见的是岷江水泛着金波,听见的是田埂上蜀椒的簌簌声。根须扎进红土的刹那,便尝到了蜀地的滋味:红土的厚重是土行之气,故它的根块总长得圆实,入脾经,能化湿滞;岷江水的润是水行之气,故它的断面总渗着油亮的汁,入肾经,能滋津液;蜀地的日头烈是火行之气,故它的茎秆总带着股辛劲,入心脉,能通血气;田埂的风利是金行之气,故它的叶片边缘生着细齿,入肺经,能散风寒;春草的嫩是木行之气,故它的嫩芽总往上蹿,入肝经,能疏郁气。

长到三叶时,已是立夏。叶片三叠,最外层如蜀葵叶舒展,中层似胡荽蜷曲,内层像蛇床抱蕊,风过时,三影摇曳,竟与旁边的蜀椒枝缠在了一起。“这叫‘芎椒共气’,”老药农王伯蹲在田埂上,给儿子王仲比划,“蜀椒性热,能助芎之辛;芎性温,能缓椒之燥,俩长在一块儿,药性才匀。”

入秋时,根块在红土里悄悄膨大,把蜀地的土气、水气、火气都攒在里头,渐渐成了拳头模样。断面的纹理一丝丝缠起来,黄白相间,像极了蜀锦的回纹。王伯挖它时,得用木锄轻刨——铁锄会伤了根气,这是祖上传的规矩。根断的瞬间,辛香能飘到半里地外的蜀椒田,引得蜜蜂嗡嗡地来,“你看,连蜂子都知道这是好东西,”王伯把川芎放进竹篓,“蜀地的草,就得配蜀地的土,离了这红土,辛香就泄了。”

五年后,这丛川芎的根须已串起半亩地,与地头的厚朴根缠在一处。厚朴的皮粗如老树皮,川芎的根润如凝脂,王伯说:“厚朴能下气,芎能行气,俩在土里‘说话’,这片地的气就顺了。”那时的人还不知道,百年后,这些“共气”的草木,会被写进竹简,成为“川产药材”的最早注脚。

第二回 四时顺道 采收有章

蜀地的药农,懂川芎比懂节气还准。王伯教王仲:“春分看芽,芽紫者性烈;夏至看叶,叶卷者气足;霜降看根,根圆者力厚;冬至看窖,窖润者性柔。”

春分刚过,王仲跟着父亲去薅草。川芎的新芽刚顶出土,紫莹莹的,像被晨露染过。“这时的芽不能碰,”王伯按住他的手,“木气刚生,根还没稳,碰了就泄了升发的劲。”他指着旁边的蜀椒,“你看蜀椒,春芽也是紫的,俩都是得木气早的,所以能治‘风病’。”

夏至的川芎田,像铺了层绿锦。叶片蜷曲如胡荽,边缘的锯齿沾着露水,太阳一晒,辛香混着蜀椒的麻味,能呛得人打喷嚏。王伯带着王仲给川芎培土,“火行正盛,根在土里长,得给它垫点松针,隔热。”他抓起一把红土,“这土性温,配着松针的燥,能让根长得更实——就像人夏天得穿透气的衣裳。”

霜降是采收的好日子。王伯的木锄比别家的轻,挖出来的川芎根圆鼓鼓的,皮上带着红土的印子。“你看这根,”他托在手里,“断面油点密的,像星星,这是火气足;纹路顺的,像岷江的水,这是水气匀。”挖出来的川芎,先在田埂上晒三日,让红土的气收一收;再挂在屋檐下阴干七日,让蜀地的风匀一匀辛香;最后用桑皮纸包好,埋在铺着蜀椒叶的地窖里,“蜀椒叶能护着它的香,到明年开春,药性都不会减。”

冬至前,王伯会留些小根,埋在朝南的暖窖里。“冬藏的根,辛里带点甜,”他给卧病的邻居张婆送了些,“炖羊肉吃,能治你这腿冷的毛病。”张婆吃了半月,果然能下床了,说:“这根比炭火还暖,揣在怀里都热乎。”王仲看着窖里的川芎,忽然明白:“爹,这草的性子,跟咱蜀地的节气一模一样,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一点不含糊。”

第三回 椒芎同伍 简载初方

汉初的成都,有座“药市”,每月初三开集。王伯带着窖藏的川芎去赶集,总能遇见卖蜀椒的李屠户——李屠户的蜀椒采自郫县山,皮红、籽黑,麻味能透三层纸。“王伯,今天换点啥?”李屠户掂着川芎,“昨天有个樵夫,进山冻着了,腿肿得像冬瓜,正需要你这芎配我的椒。”

王伯笑着换了半斤蜀椒:“你这椒性热,能散寒;我这芎性温,能行气,俩搁一块儿,就像给冻住的血脉开了扇门。”他给樵夫配药时,用川芎三钱、蜀椒一钱、厚朴二钱,加水三升,煮到只剩一升,“早中晚各喝一碗,发点汗就好了。”樵夫喝了两日,腿肿消了,说:“药汤辣乎乎的,喝下去浑身暖,像揣了个小太阳。”

有个妇人,生完孩子后总腹痛,恶露排不干净,脸白得像纸。王伯取来秋采的川芎,配着当归、蜀椒,“川芎能行血,当归能补血,蜀椒能温子宫,仨在一块儿,补不滞,行不耗。”妇人喝了三剂,腹痛就轻了,王仲在一旁记着:“芎配椒,温通;芎配归,活血。”

药市东头,住着个姓杜的老医者,常拿着竹简记方子。他见王伯用川芎治好了不少人,便上门请教:“王伯,你这芎配蜀椒,治寒痹;配厚朴,治腹胀,这里头有啥讲究?”王伯指着院里的芎椒同生的地:“你看它们长在一块儿,芎借椒的热,椒借芎的通,就像俩兄弟,互相帮衬着。”

杜医者听了,在竹简上刻:“芎,辛温,主寒痹,痛,疝瘕;配蜀椒,治寒疝腹痛;配厚朴,治中寒腹胀。”刻完又问:“为啥非得用咱蜀地的芎和椒?”王伯抓起一把红土:“你把椒种到中原试试,麻味就淡了;芎离了这土,辛香也泄了——咱蜀地的土、水、气,养出来的药,才合咱蜀人的病。”杜医者点点头,把“蜀产”二字刻在竹简旁。

后来,王仲在杜医者的竹简上,看到一行新刻的字:“《六十病方》:芎、蜀椒、厚朴各三分,煮饮,治风湿痹痛,汗出即愈。”他摸着那凹凸的竹纹,忽然觉得:这竹简上的字,不就是从田埂上、药罐里长出来的吗?

第四回 民智传习 简承其脉

蜀地的百姓,早把川芎的用法融进了日子。

春耕时,农人们会采川芎叶,和着蜀椒煮水,洒在田里,说“能防虫害”。其实是芎叶的辛香、蜀椒的麻味,能驱虫,这是“以药防害”的智慧。王仲的媳妇,总在插秧前喝碗芎椒汤,说“能防腰疼”,果然比别家妇人少了些劳损。

夏收时,晒谷的汉子们,会把川芎根切成片,揣在怀里,“出汗多了,闻闻这味,不头晕。”有个年轻后生中暑,晕在谷场,王伯取来川芎片,蘸着井水贴在他额头,又灌了点芎椒汤,片刻就醒了,说:“像被岷江水浇了头,清爽!”

秋收后,药农们会办“芎椒宴”:用川芎炖鸡,蜀椒腌肉,厚朴煮酒。酒过三巡,老人们就讲“芎神”的故事:“很久前,蜀地遭了寒灾,人都冻僵了,芎神带着椒神、朴神下凡,把自己的根、果、皮给人吃,人才活了过来。”孩子们听不懂,只知道吃了川芎炖鸡,冬天不冻手。

杜医者常背着药箱,走村串户。他在郫县见个老妪,用川芎根泡的酒治好了多年的头痛,便问方子。老妪说:“我娘教的,霜降挖的芎,泡在蜀椒酒里,埋在红土里,来年开春喝,头就不疼了。”杜医者记在竹简上,后来发现,这法子与《黄帝内经》“辛温散风寒”的说法,竟不谋而合。

有回,郡守的女儿得了“闭经”,太医们用了不少药都没用。杜医者举荐王伯,王伯用川芎配蜀椒、牛膝,“芎通血,椒温宫,牛膝引药下行”,三剂就见了效。郡守问这是什么神药,杜医者捧出竹简:“此乃蜀地所产川芎,与蜀椒同用,载于《六十病方》,是咱蜀地的土法子。”

王伯看着那竹简,忽然明白:这些刻在竹片上的字,不是凭空来的。它们藏在药农的背篓里,浸在医者的陶釜中,裹在蜀地的红土里,就像川芎的根,扎得深了,自然就长出了脉络。而那些关于“川产药材”的认知,也就在这一挖、一泡、一煮、一记里,慢慢成了规矩。

第五回 简出尘泥 芎踪始明

天回镇的泥土,埋着太多故事。汉武帝元狩年间,一场暴雨冲垮了村东的土坡,露出一窖竹简。考古的官吏赶来时,竹片上的字已模糊,但“蜀椒”“厚朴”“痹痛”的字样,还能辨认。

其中一捆竹简,正是杜医者当年所记的《六十病方》。清理到第三十七简时,老吏忽然停住——竹片上,“芎”字清晰可见,后面跟着“配蜀椒,治寒痹”的记载。他把竹简拿到成都府,请教老医者,老医者摸着竹纹:“这字,是汉初的写法,看来那时的人,早知道川芎配蜀椒的妙处了。”

消息传到郫县,王伯的后人王季,捧着自家窖里的川芎,对着竹简落泪:“先祖没说错,这草的故事,真的被记下来了!”他找出祖传的《种芎记》,里面画着川芎的形态,写着“丹岩下、红土中、蜀椒旁”的种法,与竹简上“蜀产”的记载,一一对应。

府里的史官,把《六十病方》抄录成册,分发给各郡县。他在序里写:“蜀地多湿寒,故生芎、椒、朴之属,性温辛,能通能散,此乃天地生药以济民也。民间传习,医者记之,简牍载之,方见其源。”

王季带着竹简,去看当年王伯种芎的田埂。那里的川芎,依旧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根须扎在红土里,与蜀椒的根缠在一处。风吹过,辛香漫过田埂,像在说:我在这里生长了千年,被人采,被人用,被人记,从田埂到竹简,从口传到文字,我的故事,就是蜀地的故事。

老吏把《六十病方》献给汉武帝,武帝见“川芎”“蜀椒”皆注“蜀产”,叹道:“一方水土养一方药,一方药治一方病,善哉!”遂令蜀地每年贡川芎、蜀椒,以济军民。

那时的人还不知道,这捆来自天回镇的竹简,会在两千年后重见天日,向世人证明:早在汉代,蜀地的医者与百姓,就已懂得“道地药材”的真谛——草木与土地的缘分,从来都写在最朴素的生长里,记在最踏实的实践中,刻在最厚重的时光里。

(上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