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芎隐》上卷(1 / 1)

《青城芎隐》

楔子

青城的雾是有骨的。春时裹着杜鹃的红,在丈人峰的褶皱里滚成绣球;夏日常携赤城山的流火,贴着天师洞的飞檐织成锦;秋来驮着桂子香,坠入圆明宫的石阶缝里;冬日则凝作雪,把丹岩的朱砂冻成剔透的冰。就在这雾起雾落间,丹岩深处藏着一味灵草——它的叶,清晨是芹的碧,正午是荽的卷,黄昏是蛇床的簇;它的根,藏在赤壤三寸下,吸着地脉的火气,攒着雾露的润气,等一个懂它的人,揭开那层裹了千年的辛香。

唐贞观九年的谷雨,药王孙思邈踏着湿苔进山。他的青衫沾着岷江水的潮气,药篓里盛着刚采的川贝,忽然被一缕异香拽住脚步。那香不似兰的幽,不似梅的清,是种带着暖意的辛,像老茶客煨在炭上的酒,混着丹岩的土腥,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循香到一处崖壁,见岩缝间生着丛草木,根块如拳,皮褐肉白,断面的油点在雾里闪着光——后来,他在《千金方》里写下\"芎藭\"二字时,总会想起这天的雾,这天的香,还有那丛在岩缝里与天地对谈的灵草。

上卷

第一回 五行凝骨 丹岩孕初魂

青城的丹岩是燧人氏遗下的火石变的。每到夏至,日头把岩石晒得发烫,石髓就顺着裂缝渗出来,红得像刚凝的血,与晨露一混,竟成了养草的琼浆。不知是哪年春分,一道雷劈开崖壁,震落的碎石砸在赤壤里,土里那粒草籽便醒了。

它先是怯生生顶出个芽,嫩得能掐出水,叶片宽宽的,像极了溪边的水芹——这是借了木行的气,肝属木,主疏泄,所以后来它的叶总能通肝气。长到半尺高时,茎秆开始发劲,叶片卷起来,边缘带着锯齿,活脱脱是胡荽的模样,辛味也跟着冒头——这是纳了火行的精,心属火,主血脉,它的茎便有了通心脉的本事。

入秋时,根在土里偷偷长粗,把丹岩的火气、赤壤的土气、雾露的水气都攒在里头,渐渐成了拳头模样。断面的纹理一丝丝缠起来,黄白相间,像极了秋日的稻穗——这是收了金行的性,肺属金,主气,所以它的根能行一身之气。到了冬至,它把叶子落尽,根往深处扎,挨着地脉的暖流,皮上便结出层薄霜似的白膜——这是蕴了水行的润,肾属水,主藏,所以它的根虽辛温,却带着股不伤阴的润气。

五年后,这丛草竟把五行的性子都融在了身上。孙思邈蹲在岩边看了半晌,指尖碰了碰根块,凉中带暖;掐片叶子闻,辛里藏甘。他忽然笑了:\"木养肝,火通心,土健脾,金润肺,水滋肾,你这是把五脏的活儿都揽了。\"正说着,一只青凤蝶落在木叶上(木行),几只红蚂蚁顺着茎爬(火行),土蜂正往根须上凑(土行),金翅雀啄着枯叶(金行),水蛛在叶尖结了个露珠(水行)——五虫绕草,恰合五行相生。

他采了块小根,用丹岩的水洗了,嚼了一口。先是舌尖发麻,那是木行的疏;接着喉头发暖,那是火行的通;到了心口,竟有种说不出的宽快,那是土行的和;最后舌根泛出点回甘,那是金行的收,水行的润。\"辛温,归肝、脾、心经。\"他在药经上记下这行字时,夕阳正把丹岩染成金红,草叶的影子投在他的纸页上,像个跳动的\"芎\"字。

第二回 四气应时 性味藏真机

青城山的药农都知道,采芎得看日子。春分刚过,阿竹背着篓子往丹岩去,她的竹篮里垫着松针,专等采那刚展叶的芎苗。\"春采叶,赛过芹。\"爷爷总这么说。这时的芎叶嫩得能透光,带着股清辛,阿竹采回去,和鸡蛋炒着吃,能治弟弟总犯的春困头痛——春属木,叶属阳,升发之气最足,正合\"肝旺于春\"的理。

到了小暑,芎茎长得比筷子还高,茎节处冒出细碎的白花,像撒了把碎雪。阿竹的娘会掐些茎回来,煮水给劳作的爹喝。\"夏采茎,胜似荽。\"茎里的辛气比叶烈,能散胸口的闷热,爹喝了,就不会总说\"心口堵得慌\"——夏属火,茎主散,能泻心火之郁,这是\"夏长\"的气,都攒在茎里了。

霜降是采根的好日子。阿竹跟着爷爷上山,爷爷的锄头总比别人轻,挖出来的芎根圆鼓鼓的,皮上带着点丹霞的红。\"秋采根,赛金丹。\"这时的根,把春夏的火气、雾露的润气都收在里头,断面的油点密得像星子,辛香能染透整个竹篓。邻居张婆婆产后总腹痛,爷爷就用这根配当归,煮了酒给她喝,三回就见好——秋属金,根主收,能行血中之气,温而不燥,正合\"秋收\"的敛,补而不滞。

冬至前,爷爷会留些小根,埋在朝南的土窖里,铺着干蛇床叶。\"冬藏根,能养肾。\"窖里的根,辛气里带着点甜,阿竹的婶子总月经不调,爷爷就用这根炖羊肉,喝一个冬天,来年身子就顺了——冬属水,藏主润,根里的水气足了,能滋肾阴,助气血归元,这是\"冬藏\"的妙,把劲都攒着。

孙思邈见了阿竹家的采法,抚须叹道:\"草木比人懂时节啊。\"他在药圃试种时,春天必浇寅时的露水(木旺于寅),夏天要晒午时的日头(火旺于午),秋天得收酉时的霜(金旺于酉),冬天须藏亥时的土(水旺于亥)。\"四气是天定的,性味是人认的,顺了天,药才灵。\"他对弟子说这话时,圃里的芎叶正借着月光舒展,像在点头应和。

第三回 七情合契 配伍显神通

孙思邈的药炉总在天师洞前的石台上炖着。这天,他把川芎、当归、白芍、熟地搁在一块儿,药香混着松涛,飘到山下去。\"这是'四物汤',\"他对围看的山民说,\"芎是血中气药,当归是血中血药,俩相须,就像夫妻,一个主行,一个主补。\"

山那边的李木匠,前几日从房上摔下来,断了腿,瘀血紫得像茄子。孙思邈往药里加了桃仁、红花,\"这是相使,桃仁红花能引芎归到瘀血处,劲更大。\"李木匠喝了三天,紫肿就消了些。

有个秀才,看书看得头痛欲裂,眼睛红得像兔子。孙思邈取了川芎,又抓了把黄连,\"这俩相畏,黄连能制川芎的燥,川芎能引黄连到头上,治这肝火旺的头痛正好。\"秀才喝了药,第二天就能提笔写字了。

阿竹的弟弟吃坏了肚子,又吐又泻,孙思邈在川芎汤里撒了把甘草,\"甘草能杀川芎的烈,护住脾胃,这叫相杀。\"弟弟喝了,不吐了,肚子也不疼了。

最奇的是治风湿。孙思邈用川芎配防风,\"防风能祛风,川芎能活血,俩相须,风去血行,痹痛就消了。\"有个老樵夫,腿疼得直不起腰,喝了药,竟能背着柴下山了。

但他从不用川芎配藜芦。\"这俩相反,像水遇火,用了要出事。\"他教弟子认药时,总拿这事说,\"七情就像邻里,有的合得来,有的合不来,当大夫的,得懂这人情世故。\"

有回城里的大官得了怪病,头风犯了就吐,吐了又心慌。太医们用了多少方子都不管用,孙思邈看了,用川芎配白术,\"白术能健脾,制川芎的散,这叫相恶,恶得好,就能止吐。\"果然,大官喝了三剂,就好了。他后来在《千金方》里写:\"芎藭辛温,能散能行,然独用则耗气,必配甘缓之药,方为稳妥。\"

第四回 民智藏珍 实践出真知

青城的山民,早就把川芎用成了家常物。阿竹的奶奶会做\"芎叶粑粑\",把春叶切碎,和糯米粉揉了,蒸出来的粑粑带着清辛,吃了不犯春困。爷爷说:\"这是咱祖宗传的,比药汤好喝。\"

山下的酒坊,霜降后总用川芎根泡酒。\"芎酒能祛湿。\"酒坊的王掌柜,每到梅雨季就浑身痒,喝上两杯,痒就轻了。这法子没写在任何医书里,却是山民喝了几百年的经验。

最神的是\"芎花枕头\"。采了夏花阴干,装在枕套里,头疼时枕着,闻着那股辛香,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阿竹的表妹总做噩梦,枕了这枕头,夜里就安稳了——花的辛气轻扬,能通头窍,比吃药舒服。

孙思邈走村串户时,最爱听这些土法子。有个老药农告诉他:\"采芎得选'三不挖'——天阴不挖,根里带水气;苗嫩不挖,气没攒足;非霜后不挖,性没定住。\"他记在本子上,后来发现,霜后的川芎,辛温之性最纯,治头痛也最灵。

还有个接生婆,用川芎煮鸡蛋给产妇吃。\"产后虚,川芎温,鸡蛋补,正好。\"孙思邈尝了尝,川芎的辛香混着蛋香,温温的,确实不燥。他把这法子写进《千金食治》,注上\"蜀地民间验方\"。

有年瘟疫,山民们都用川芎配苍术,烧着熏屋子,说能\"避邪气\"。孙思邈见了,叹道:\"这是借辛温之气,散湿浊之邪啊。\"他后来用这法子给军营防疫,果然管用。

这天,他在药圃立了块木牌,上面写着:\"草木无言,民智为言;医书无字,实践为字。\"风吹过,木牌响,圃里的川芎叶沙沙应和,像是在说:是啊,我们长在山里,长在人心里,早把自己的故事,写进了日子里。

(上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