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芎草春秋》(上卷)(1 / 1)

楔子

盘古开天,清阳浮为天,浊阴凝为地,天地之气交泰,孕出山川草木,皆含阴阳之性。神农氏尝百草,辨四气五味,明性味归经,方知草木非徒为景致,实乃济生之舟。五运六气流转,岁时更迭,或风调雨顺,或疠气横生,皆赖草木之精以斡旋。

自阿芎在天目山药坞村传下芎苗煮汤之法,已历百载。这百载间,药坞村的川芎从石隙野草成了田间常物,村民依着“春采叶、夏收茎、秋挖根、冬藏种”的古训,将其药性摸得愈发透彻。至清代戊申年,村里出了个叫阿蘅的姑娘,她是阿芎的五世孙,一手炮制川芎的本事,比祖辈更精。这年暮春,江南一带忽遭“气郁血滞”之疫,而清代名医王如鉴在《本草约编》中写下的“辛温无毒是芎,气分行来在血中”,恰成了破解此疫的钥匙——这故事,便从阿蘅翻动祖父留下的药书残页开始。

第一回 戊申春滞气郁勃 女医初遇血结症

戊申年,太阴湿土司天,太阳寒水在泉,春气本应升发,却被连绵阴雨困住,成了“春行冬令”的滞涩光景。药坞村的春日原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如今却成了“雨打芭蕉深闭门”的沉闷,空气中浮着化不开的湿寒,连檐下的燕子都飞得滞重。

这日清晨,阿蘅正在药圃翻晒去年秋收的川芎。那川芎根经冬藏后,断面愈发坚实,密布的油点如星子般闪烁,辛香混着阳光的味道,能驱散骨子里的潮意。她刚将川芎切片,村东的陈婶便扶着女儿阿秀来了,阿秀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泛着青,手按小腹,眉头拧成了疙瘩。

“阿蘅姑娘,你快看看阿秀吧!”陈婶声音发颤,“这丫头月信快三月没来了,近来总说小腹坠痛,昨晚疼得直打滚,喝了姜糖水也没用。”阿蘅伸手按阿秀的小腹,触手坚硬,阿秀疼得“嘶”了一声;看她舌苔,紫暗带瘀斑;问她近况,说是“整日没精神,胸口像堵着团气,喘不上来”。

祖父的药书残页上写着:“春属木,主疏泄,若湿寒郁滞,木不疏土,气滞则血停,妇人多经闭腹痛。”阿蘅指尖捻着一片川芎,那辛香钻入鼻腔,忽然想起残页末尾抄录的一句诗:“辛温无毒是芎,气分行来在血中。”她心头一亮:这阿秀的病,不正是“气滞血结”么?川芎辛能行气,温能散寒,恰是对症的药。

正思忖间,村西的李三郎也被人抬来了。他前日上山砍柴摔了一跤,当时只擦破点皮,昨日起却髋骨肿痛,动弹不得,患处皮肤青紫,按下去硬邦邦的。“阿蘅姑娘,三郎这骨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捆住了,又胀又痛!”抬他来的人急道。阿蘅看那瘀青,色如紫茄,知是“跌打损伤,瘀血阻络”,这也是气滞血结的症候。

一时间,药庐里挤满了病人,多是胸腹闷胀、肢体瘀痛之症。阿蘅望着窗外连绵的雨,恍然明白:这戊申年的湿寒之气,郁遏了春阳的升发,导致人体气血运行不畅,正如河道被淤泥堵塞,水流自然滞涩。而能“行气活血”的川芎,怕是要担起解围的重任了。

第二回 雨歇寻芎辨真味 辛温透骨识灵性

连下三日的雨总算歇了,天边透出点微光,药圃里的川芎却长得更旺了。阿蘅挎上药篮,要去采些新鲜的芎叶与茎——祖父说过,春末的芎苗,茎叶辛气最足,行气之力虽不及根,却更清透,适合轻症;若要攻坚破瘀,还得用那经冬藏的川芎根。

她踩着湿漉漉的田埂,芎苗的羽状复叶上挂着水珠,叶片边缘的锯齿沾着泥,却掩不住那股子冲劲。阿蘅掐下一片嫩叶,指尖立刻沾了辛香,那香气不似薄荷的凉冽,也不似生姜的燥烈,是温温的、带着穿透力的香,像初春的第一缕阳光,能钻进潮湿的缝隙里。

“辛温无毒,果然不假。”她想起王如鉴的诗句,将叶片凑近鼻尖,这香气顺着鼻腔往下走,竟让她自己因连日操劳而发闷的胸口松快了些。祖父曾说:“草木有魂,川芎的魂在‘动’——能让停滞的气活起来,让瘀结的血走起来。”她看着芎苗的根须在湿土里舒展,虽深埋地下,却隐隐透着向上的劲,正如它的药性,能从血中透出气来。

走到药圃深处,阿蘅发现几株川芎的茎秆上缠着菟丝子。那菟丝子是去年秋末留下的,黄色的藤蔓像细线般绕着芎茎,却没让芎苗枯萎,反而让其叶片更显油绿。“这倒奇了。”她记得祖父说过“七情”中的“相使”——一种药能助另一种药发挥功效。难道菟丝子能助川芎行气?她小心地将缠有菟丝子的芎茎剪下一段,打算回去试试。

回到药庐,她先取新鲜芎叶,洗净后与红糖同煮。水沸时,辛香混着糖的甜,飘得满室都是。她端给阿秀:“趁热喝,喝的时候慢慢揉小腹,让气跟着汤走。”阿秀捧着陶碗,小口啜饮,那汤入喉时,辛甜交织,一股暖意从喉咙滑到胸口,又缓缓沉到小腹,原本硬邦邦的小腹竟渐渐软了些,疼痛也轻了。

第三回 芎叶初解气滞结 配伍方显七情妙

阿秀喝了三日芎叶红糖汤,小腹的坠痛减轻了,脸上也有了点血色。但阿蘅知道,这只是治标,要通经活血,还得用川芎根。她从药柜里取出陈放三年的川芎,那根已呈深褐色,断面的油点凝成了琥珀色的颗粒,辛香比新挖的更醇厚。

“阿秀的瘀结深,得用这老川芎。”阿蘅取三钱川芎,又抓了二钱当归,一钱桃仁,放入陶罐。陈婶在旁看着:“当归是补血的,桃仁是去年秋收的,你把它们掺在一起,不怕药性相冲?”阿蘅一边添水,一边解释:“祖父说,川芎行气为‘君’,当归补血为‘臣’,两者‘相须’,气行则血行,血充则气畅;桃仁能破血逐瘀,是‘佐使’,助川芎通瘀,这便是七情里的‘相使’。王如鉴先生说川芎‘气分行来在血中’,正需当归引它入血分,不然光行气,血跟不上,怕是徒劳。”

陶罐在炭火上煨着,药香越来越浓,那香气沉郁厚重,像陈年的酒,能渗透筋骨。阿蘅给阿秀服下,不过两日,阿秀的月信便来了,虽量少色暗,却总算通了。她又调了方子,减桃仁,加白芍,让川芎行气而不耗血,当归补血而不滞瘀。不出半月,阿秀已能下地干活,脸色也红润如初。

这边阿秀刚好,李三郎又来求医。他髋骨的瘀青虽消了些,却仍肿着,动一下就疼。阿蘅看他伤在筋骨,便取川芎根与独活、牛膝配伍。“川芎行气活血,独活祛风胜湿,牛膝引药下行,专走筋骨。”她将药渣敷在患处,再让李三郎喝药汤。那药汤辛中带苦,却后劲十足,喝下去不多时,患处便觉得暖暖的,肿痛渐渐缓解。

有村民好奇:“阿蘅,你这方子怎么换来换去?有时加当归,有时加独活?”阿蘅指着药圃里的芎苗:“草木有性,人也有性。阿秀是气血不足,得补着通;三郎是外伤瘀阻,得赶着通。就像芎苗,春叶清透,适合轻症;秋根沉厚,能攻坚;配伍不同,药性也跟着变,这便是‘药无定方,合宜则效’。”

这话传到邻村的老中医耳中,老中医特意来药坞村拜访,见阿蘅用川芎配伍治病,赞道:“姑娘深得川芎三昧!《本草约编》说它‘辛温无毒,气分行血’,你这用法,比书本上写的更活泛。”阿蘅笑道:“书上的字,原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就像这川芎,祖辈种了百年,怎么用才合适,田埂上的泥土比纸页更清楚。”

第四回 文人采药访村坞 诗证药理古今合

入夏后,少阳相火渐盛,湿寒之气稍退,却又添了新症:村民多头晕目眩,心悸失眠,有的还会牙龈出血。阿蘅诊脉后发现,这是“气滞化火,灼伤阴血”之症——春时气滞未全消,夏火一烧,便成了“气有余便是火”。

她改用川芎配生地、丹皮,川芎行气解郁,生地滋阴凉血,丹皮清热散瘀,三者相配,一散一滋一清,正好调和。药汤煮出来,辛香中带着微苦,喝下去既不燥烈,又能清火气,村民喝了,头晕心悸渐渐好了。

这日午后,药庐来了位身着青衫的文人,背着个药篓,举止儒雅。他自称王如鉴,是从杭州来的,听闻药坞村善用一种“芎草”治病,特意来寻访。阿蘅引他到药圃,此时的川芎已长到半人高,茎秆挺拔,复叶如羽,正开着细碎的白花,像撒了层雪。

“王先生请看,这便是您诗中写的芎。”阿蘅掐下一片叶,递给他。王如鉴接过,先闻其香,再观其色,赞叹道:“果然是‘辛温无毒’!我在书中写它‘气分行来在血中’,原是见古籍载其‘行气开郁,活血止痛’,今日见你们用它治经闭、疗跌打,连夏火眩晕都能解,才知这药性的活用,远胜书本所载。”

他跟着阿蘅看炮制川芎的过程:新鲜根须洗净后,用竹刀削去粗皮,放入竹匾中,在阴凉处晾干,忌暴晒——“暴晒会伤其油气,辛温之性便减了”;陈放时要用陶缸,缸底铺层干稻草,既能防潮,又能让香气慢慢沉淀。王如鉴边看边记,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春采叶,行气轻扬;秋挖根,活血沉厚;配伍当归则入血分,配伍独活则走筋骨……这些口传的法子,比典籍更生动啊!”

傍晚时分,阿蘅用川芎根、糯米、红枣煮了粥。那粥软糯香甜,带着淡淡的辛香,王如鉴喝了一碗,只觉“气顺血和,通体舒畅”,他放下碗,提笔在纸上写下:“药坞春深草木香,芎苗济世有良方。辛温能破瘀凝血,行气还从血里行。”写完笑道:“这诗,算是补上我《本草约编》里没说尽的话。”

阿蘅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药圃里的芎苗在晚风里轻轻摇曳,仿佛在应和这诗句。她知道,川芎的故事,从来不是某一本书能写完的,它藏在春叶的清透里,在秋根的沉郁里,在村民世代相传的实践里,更在这“气分行来在血中”的生生不息里。

(上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