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芎苗炊:放翁溪畔药食香》上卷(1 / 1)

《芎苗炊:放翁溪畔药食香》

楔子

淳熙十四年的暮春,山阴的溪畔茅庐刚褪去最后一丝寒意。篱院东侧的药圃里,几畦川芎苗正探着嫩头,翠茎如细玉簪斜插土中,叶背的绒毛沾着晨露,风过处,辛香混着溪润的潮气,漫过青石板铺的小径,钻进窗内——那里,刚从严州任上退隐的陆游,正临窗翻着《千金方》,指尖划过“川芎苗,温,御湿,可作蔬”的字句,忽然抬头望向药圃,眼里漾起笑意。

他放下书卷,拎起竹篮走向药圃。去年冬末埋下的川芎苓子,经了一春的雨,竟长得这般精神。苗尖的绛红还未褪尽,像孩童冻红的鼻尖,掐断时渗出的汁液带着清辛,溅在指尖,洗了三遍仍留着香。“阿禾,”他唤来药童,“这苗长到三寸,正好入膳,去泉眼挑些活水来。”

阿禾应着跑向溪畔,木瓢舀起泉水的瞬间,光斑在水底的鹅卵石上跳,像撒了把碎银。陆游蹲在圃边,细细掐下顶端的嫩芽,心里默数着:“一寸去涩,二寸取香,三寸得味——老杜说‘夜雨剪春韭’,这芎苗,该叫‘晨露掐芎苗’才是。”

上卷

第一回:溪畔拓圃植芎苗,泉润风滋初长成

陆游的溪畔药圃,原是片荒草丛生的坡地。他归乡后亲手翻整,捡去碎石,拌上腐熟的稻壳灰,说“这土得松快些,才容得下芎苗的根须透气”。冬末下种时,他特意选了个晴日,用竹筷在土里扎出寸许深的穴,每穴放两粒苓子,覆土时轻得像怕惊了春的胎。

“先生,这芎苗金贵得像玉芽儿。”阿禾蹲在旁边,看着陆游用指尖压实浮土,“别家的药圃都种当归、黄芪,您偏对这川芎上心。”陆游往土里埋了块碎瓷片做记号,笑道:“你不懂,这川芎是蜀地来的客,在山阴的湿土里长得最精神。它的根能入药,苗能入膳,一身都是宝,比那些娇气的花草实在。”

开春后,第一株芎苗顶破冻土时,陆游正赶上溪水解冻。他提着木桶去泉眼汲水,泉水从石缝里渗出来,凉得能照见人影,混着溪底的细沙,舀起来竟带着甘味。“浇芎苗得用活水,”他教阿禾,“死水闷根,活水养性,就像人得常沐清风,才不淤滞。”

清明前的夜雨下得绵密,陆游披着蓑衣去看苗。芎苗已长到两寸高,叶片舒展如雀羽,在雨里微微颤动,根际的土被泡得发乌,却不见烂根。他俯身闻香,辛气里裹着丝甜,像新酿的米酒初成。“这苗懂水性,”他对躲在廊下的阿禾喊,“知道把潮气往叶尖送,根里留着干爽,比人会过日子。”

谷雨过后,芎苗疯长,翠茎挨挨挤挤,把半畦地铺成了绿绒毯。有次邻村的药农路过,蹲在圃边看了半晌,说:“陆官人这苗长得齐整,叶距都差不离,莫不是用尺子量过?”陆游正在间苗,竹刀轻轻拨开过密的苗株,笑道:“哪用尺子?看叶尖朝向就知道——都朝着溪水流的方向,自然长得顺。”

间下来的弱苗,他没舍得扔,带回家洗净了,在泉水中浸了半个时辰,去些辛涩,然后沸水焯过,切段凉拌,只放了点盐和香油。阿禾尝了一口,皱着眉说:“有点辣,不如青菜爽口。”陆游夹了一筷子,慢慢嚼着:“这辣是带着劲的香,像蜀地的性子,初尝呛,细品才有回味。你看这溪水,看着柔,底下的石头可硬着呢。”

第二回:初试炊苗探真味,泉沸甑鸣香初溢

立夏的清晨,溪雾还没散,陆游掐了半篮芎苗,说“今儿试试用甑子蒸薏米”。阿禾赶紧去淘薏米——那是去年秋收时挑的圆粒,饱满得像珍珠,提前用泉水泡了整夜,此刻在陶盆里发得胖乎乎的,指尖一碰就泛白浆。

“蒸的时候得分层,”陆游在甑子底层铺了层纱布,先撒上薏米,“让水汽从底下往上钻,薏米才糯得匀。”芎苗焯过水,挤干了切成碎末,拌在表层的薏米里,他特意加了三两片生姜,“去去苗的烈气,让香温着走”。

灶膛里烧的是去年的松针,火不烈,却持久,像山阴的性子,慢热却绵长。水汽从甑盖的缝隙里冒出来时,先是薏米的糯香,接着是芎苗的辛,最后竟揉出种温润的甜,绕着灶房的梁木打旋。阿禾趴在门框上,鼻尖快贴上木框:“先生,这香比您书案上的檀香好闻,闻着肚子都饿了。”

甑盖掀开的瞬间,白雾“腾”地涌出来,带着股冲劲,呛得陆游打了个喷嚏,却笑得眼角堆起皱纹。薏米吸足了芎苗的香,颗颗饱满,绿白相间,像撒了把翡翠碎。他盛了小半碗,没放糖,只抿了一口,就眯起眼:“对了!就是这味——辛不灼舌,糯不粘牙,像溪水流过卵石,清清爽爽的。”

阿禾也尝了一勺,忽然说:“这苗的香钻进薏米里了!嚼着嚼着,舌底冒甜水。”陆游往她碗里添了勺泉水:“慢点吃,这是让药香顺着嗓子眼往下走,去去你开春总犯的咳嗽。”他望着窗外的药圃,晨露在芎苗叶上闪,忽然想起在蜀地时,老药农说“川芎苗蒸饭,赛过人参汤”,那时只当是乡谈,如今才懂,这是草木与人最贴心的相处。

第三回:邻妪探病闻香至,一瓯苗粥解沉疴

入梅后的头场雨,下得连屋檐都在淌水。邻村的张婆挎着菜篮,深一脚浅一脚地来敲门,裤脚沾满泥,声音发哑:“陆官人,能……能借点生姜不?老头子犯了湿痹,腿肿得下不了炕。”

陆游迎她进屋,见张婆的手也肿着,指节红得发亮,赶紧让阿禾盛碗刚蒸好的芎苗薏米粥。“先别急着找生姜,”他把粥碗递过去,“尝尝这个,比生姜管用。”张婆捧着碗,指尖触到瓷碗的热,先是一愣,随即被香勾得直吸气:“这是啥?香得鼻子都通了!”

她吹着热气喝了两口,忽然说:“腿里像有小虫子爬,痒痒的,不那么胀了。”陆游坐在灶前添柴,说:“这芎苗能行气,薏米能祛湿,就像两个人抬轿子,把你家老头子腿里的湿气压下去。”他又取了些晒干的川芎根,包好递给张婆:“回去和薏米同煮,根熬汤,苗煮粥,早晚各一次,保管见好。”

张婆走时,陆游又让她带了半篮芎苗。雨还在下,她的脚印在泥地上歪歪扭扭,却比来时稳当。阿禾望着她的背影,问:“先生,这芎苗真能当药使?”陆游往灶膛里添了块硬柴,火光映着他鬓角的白发:“药和食,原是一根藤上的瓜。饿了是食,病了是药,就看你会不会用。你看这溪水,能淘米,能浇地,能洗衣,原是一个理。”

三日后果然传来好消息,张婆的老头子能拄着拐杖下床了,特意让她送来一篮新摘的桑葚,紫莹莹的透着甜:“陆官人,那粥喝到第三碗,老头子说腿里像开了扇窗,风都能钻进去——这哪是粥,是神仙汤!”

第四回:乡邻问法争学煮,甑香渐入寻常家

张婆的事像溪水里的涟漪,很快荡遍了周边村落。第二天一早,药圃边就站满了人,有挎着竹篮来讨苗的,有揣着陶罐来求方的,连镇上药铺的小伙计都跑来看热闹,说“掌柜的让问问,陆官人的芎苗卖不卖”。

“苗可以讨,方子可以传,”陆游坐在圃边的竹凳上,手里捏着株芎苗,“但得先懂它的性子。”他教众人:“采苗要掐顶端三寸,老的留着长根;焯苗要用沸水,加滴香油,锁住香;煮的时候别放酱油,会盖过苗的辛。”

村西的李嫂刚生了娃,奶水不足,愁得直掉泪。陆游教她:“芎苗煮鲫鱼,加勺米酒,不放盐,喝汤吃鱼,奶水准多。”李嫂半信半疑地试了,三天后抱着娃来谢,脸红扑扑的:“陆官人,您这苗神了!娃吃奶时,嘴角都带着香,比我喝的鲫鱼汤还灵。”

阿禾在旁记着,不知不觉攒了半本“芎苗用法”:张三家的娃春困,芎苗炒鸡蛋;李四家的媳妇胃寒,芎苗炖豆腐;王五家的老汉咳嗽,芎苗煮梨水……每一条后面都画着小灶,冒着热气。陆游见了,笑着添了句:“最重要的一条——心诚。你对苗上心,苗就对你尽心。”

灶房的甑子从此闲不住了。清晨蒸薏米,晌午炒鸡蛋,傍晚炖鱼汤,香飘得半里外的祠堂都闻得到。有个老秀才路过,在院门外站了半晌,说:“陆官人这不是种药,是在种日子——把苦日子种出甜香来。”陆游正在择苗,闻言直起身,望着溪对岸的稻田:“日子本就该有香,就像这芎苗,再苦的土,也能长出带香的叶。”

第五回:梅雨初临试新炊,诗兴偶发记芎香

梅雨来得猝不及防,一连下了十日,屋檐下的青苔都漫到阶上。陆游的药圃里,芎苗却长得更旺,叶片舒展如展翼,叶尖的水珠滚落在土中,发出“嗒嗒”的响,像在和雨声对答。

“这样的天,最该吃芎苗蒸糕。”陆游让阿禾把薏米磨成粉,又取来新收的早米,按“三薏一米”的比例拌匀,“薏米性凉,早米性温,中和着才养人。”芎苗焯过挤干,切碎了拌进粉里,加了勺红糖,揉成面团时,香从指缝里钻出来,甜里裹着辛,像梅雨天里忽然透进的阳光。

蒸笼上汽时,陆游坐在廊下,望着雨雾中的药圃,忽然诗兴大发。阿禾递来纸笔,他蘸着墨,在湿漉漉的宣纸上写下:“泉洁煮芎苗,甑香炊薏米。梅雨润苗肥,香透窗纱细。”写完觉得意犹未尽,又添了两句:“莫嫌苗味辛,辛里藏春信。食罢汗微出,湿痹消无迹。”

阿禾念着诗,忽然拍手:“先生,这诗里有香!读着就像闻见蒸糕的味!”陆游把诗稿放在竹篮里,让水汽熏着:“等糕熟了,这纸也该吸足了香,往后翻起来,就像又回了这梅雨天。”

蒸糕出锅时,邻村的孩子们踩着水跑来,裤脚淌着泥,却举着荷叶包的桑葚:“换蒸糕!用桑葚换蒸糕!”陆游笑着给他们每人分了块,糕体蓬松,咬下去先是甜,接着是辛,最后是薏米的糯,孩子们咂着嘴,说“像在嘴里放了个小太阳”。

雨还在下,灶房里的香混着孩子们的笑,漫过溪畔的雾。陆游望着药圃里的芎苗,忽然明白:他退隐种药,不是为了逃避,是为了在草木里找到生活的本真——就像这芎苗,不争春花的艳,不妒秋实的丰,只在自己的时节里,长出该有的绿,散出该有的香,把药香融进烟火,把日子过成诗。

他把那首诗工工整整抄在素笺上,贴在灶房的墙上,旁边画着株芎苗,叶尖指向灶膛,像在说:“香在这里,诗也在这里。”

第六回:夏初苗盛分邻舍,药食同源初悟真

夏至那天,日头烈得像要把溪水晒沸。陆游的药圃里,芎苗已长到半尺高,叶片宽得能盖住指节,掐断时汁液溅在皮肤上,辣得人缩手,香却更烈了。他让阿禾提着竹篮,挨家挨户送苗,说“苗长得密了,得分些出去透透气,就像邻里,得常来往才热乎”。

送苗到王婆家时,她正蹲在灶前煮凉茶,见了芎苗,眼睛亮得像见了亲闺女:“昨儿还念叨呢,老头子说腿利索了,想尝尝芎苗炒腊肉。”陆游帮她择着苗,说:“腊肉要肥瘦相间,先煸出油,再下苗,火要大,炒得苗边微焦才香——油能润苗的辛,苗能解肉的腻,像老两口拌嘴,越拌越亲。”

王婆的腊肉炒芎苗端上桌时,香气把隔壁的孩童都引来了。老头子拄着拐杖,夹了一大筷子,吃得嘴角流油:“这味!比年轻时在蜀地吃的还香!”陆游坐在桌边,看着他们祖孙笑,忽然想起在严州任上,厨子做的川芎炖鸡,虽精致,却没这灶间的烟火气。

“先生,您说这苗为啥又能当菜,又能当药?”阿禾啃着王婆给的玉米饼,含糊地问。陆游望着窗外的溪水流淌,说:“天地生草木,原不是为了分药和菜。人饿了,菜就是粮;人生病了,粮就是药。就像这溪水,渴了能喝,脏了能洗,涝了能灌——它不管人叫它啥,只管照着自己的性子流。”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竹篮空了,却飘着香。阿禾忽然说:“先生,您该把这些法子写下来,叫《芎苗食要》。”陆游摸着鬓角的汗,笑了:“不急,等秋凉了再说。现在啊,该让这香多飘些日子,让更多人知道,草木的好,不只是在药铺里,更在灶台上。”

夜里,他躺在竹床上,听着溪声,鼻尖仿佛还留着芎苗的香。想起白日王婆家的笑语,想起甑子里的蒸汽,想起诗里的“泉洁煮芎苗”,忽然明白:所谓“药食同源”,原是最朴素的生活智慧——不把草木当工具,不把日子当负担,像芎苗扎根泥土那样,踏踏实实地活,就自然能从苦里尝出甜,从辛里品出香。

窗外的月光落在药圃里,芎苗的叶影在地上轻轻晃,像无数只小手,捧着月光,也捧着灶间飘不散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