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蘼芜春思:镜里愁痕叶底情》上卷(1 / 1)

《蘼芜春思:镜里愁痕叶底情》

楔子

天宝十二载的暮春,江南吴郡的雨总带着三分缠绵。城南沈家的后院,一片蘼芜长得正旺,嫩绿的叶片贴着湿润的泥土铺开,边缘呈细碎的锯齿状,叶背覆着层薄薄的白霜,像少女未施粉黛的脸颊。晨露落在叶尖,颤巍巍的,风一吹就滚落进根须里,带着股清冽的辛香,混着廊下紫藤花的甜,漫过雕花的木窗,飘进闺房深处。

闺房里的梳妆台上,摆着面青铜古镜,镜背錾刻着“照胆”二字,据说是前朝遗物。镜前的女子沈落雁,正对着铜镜出神。她指尖捏着片刚采的蘼芜叶,叶片的清香却压不住镜中眉宇间的愁绪——丈夫李靖从军西出阳关已三年,去年冬天寄回最后一封信,说“待蘼芜再青,便归”,可如今蘼芜绿得能掐出水,归人却仍是杳无音信。

窗外传来丫鬟春桃的声音:“小姐,夫人让采些蘼芜嫩叶,说是和着面粉蒸糕,能祛春寒呢。”落雁回过神,将蘼芜叶放在镜台上,叶尖的露珠滴在镜面上,晕开一小片水雾,模糊了镜中那张日渐消瘦的脸。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后院那片绿得晃眼的蘼芜,忽然想起昨夜读到的诗:“倦采蘼芜叶,贪怜照胆明”——原来千年前的情思,竟和此刻的自己如此相似。

上卷

第一回:暮春院蘼芜盛,倦拈叶思远人

吴郡的暮春,总在雨雾里拖着脚步。沈落雁披着件月白绫衫,走到后院的蘼芜畦边,鞋尖沾了些湿漉漉的青苔。畦里的蘼芜是三年前丈夫亲手种下的,他说“蘼芜又名江离,屈原公佩之,能清心神”,那时他还在江南经商,每逢暮春,总会和她一起采撷嫩叶,或泡茶,或入馔,指尖相触时,蘼芜的清香里总裹着蜜意。

可今年的蘼芜,落雁却怎么也提不起采撷的兴致。她蹲下身,指尖刚触到一片嫩叶,就像被什么烫到似的缩了回来。叶片上的露珠沾在指腹,凉丝丝的,却驱不散心头的闷。春桃提着竹篮跟在后面,见她半天没采几片,忍不住说:“小姐,往年这个时候,您早采满一篮了,今年怎么……”

“许是这叶太嫩,舍不得掐吧。”落雁勉强笑了笑,目光却飘向了院门外的石板路。那条路通往运河码头,三年前,李靖就是从这里上船,背着她连夜缝制的行囊,行囊里除了衣物,还有一小包蘼芜种子——他说要把江南的春,带到苦寒的边关去。

一阵风吹过,蘼芜叶簌簌作响,像是谁在低声絮语。落雁忽然想起李靖临走时的话:“蘼芜一年一枯荣,等它第三次返青,我一定回来。”如今已是第三个春天,蘼芜长得比往年都旺,叶片铺得满地都是,像块巨大的绿毡,可归来的船帆,却总在梦里才出现。

她站起身,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竹篮里只有寥寥数片叶。“不采了,”她声音有些发哑,“这叶看着热闹,闻着却有些孤寒,蒸糕怕是不香甜。”春桃看着她的背影,见她走得很慢,裙裾扫过蘼芜丛,带起的香里,竟藏着些说不出的怅然。

第二回:对铜镜照憔悴,忆往昔泪痕凝

回到闺房,落雁卸下钗环,坐在梳妆台前。青铜镜被窗外的天光映得发亮,镜中的人影有些模糊,却能看清她眉宇间的倦意——眉峰不如从前秀挺,眼角也添了些细纹,连往日里总是带着红晕的脸颊,如今也像蒙了层薄纱,透着股苍白。

“照胆明……”她轻声念着镜背的字,指尖抚过冰凉的镜缘。这镜子是母亲给她的嫁妆,说能照见人心,若是心术不正,镜中便会显出晦暗。可如今,她自问心诚意切,为何镜中的自己,却如此憔悴?

她取过妆奁里的螺子黛,想描一描眉,却怎么也握不稳笔。黛色落在眉骨上,歪歪扭扭的,像条哭泣的虫。她索性放下笔,将脸凑近镜子,鼻尖几乎要碰到镜中的自己。镜里的人,眼神空落落的,像口积满了水的枯井,井里倒映着后院的蘼芜,也倒映着边关的风沙——那是李靖信里写的,“风如刀,沙如砺,唯有枕边的蘼芜香,能让我想起江南的柔”。

“你说的香,还在呢。”落雁对着镜中的人影低语,指尖轻轻点了点镜中自己的唇,“可这香,怎么越闻越让人心里发空?”话音刚落,一滴泪就砸在镜面上,把那个憔悴的影子,晕成了一片模糊的水痕。

春桃端着洗脸水上楼,见小姐对着镜子发呆,眼圈红红的,赶紧放下铜盆:“小姐,夫人炖了银耳羹,说是补气血的,您喝点吧。”落雁摇摇头,指着镜中的自己:“你看,我是不是比去年瘦了?那天去庙里上香,张嬷嬷说我颧骨都显出来了。”

春桃赶紧说:“哪有的事!小姐是心思重了些,等李公子回来,您一欢喜,保管又丰腴起来。”这话像根针,轻轻刺破了落雁强撑的平静,她别过脸,望着窗外的紫藤花,声音带着哽咽:“他若回来,定会怪我把自己熬成了这般模样……”

第三回:蘼芜香入梦魂,边关月照孤影

夜里,落雁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间,总觉得有股蘼芜的清香萦绕在枕边,像李靖从前在时,从后院采了新鲜叶片,偷偷放在她枕下。她伸手去摸,却只摸到冰凉的锦被,空落落的,没有半点温度。

梦里,她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的暮春。李靖牵着她的手,走在蘼芜丛中,他穿着月白长衫,笑起来眼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你看这叶,”他摘下一片递给她,“形状多像蝴蝶的翅膀,等我们老了,就守着这片园,每年采蘼芜,酿酒,做糕,好不好?”她笑着点头,把脸埋在他的衣襟里,闻着他身上的皂角香混着蘼芜的辛,觉得一辈子就该是这样。

可梦境忽然变了。边关的风沙卷着号角声扑来,李靖穿着铠甲,背对着她,越走越远。她想喊他,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黄沙里。地上散落着她缝制的行囊,行囊里的蘼芜种子撒了一地,却在风沙里瞬间枯萎,变成灰黑色。

“李靖!”她猛地从梦里惊醒,额头上全是冷汗。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梳妆台上的蘼芜叶上,叶影在墙上晃动,像无数只挣扎的蝴蝶。她再也睡不着,索性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天边的月亮——那月亮和边关的月亮,该是同一个吧?只是边关的月,是否也照着那个思念江南的人?

她取过案上的信纸,想写点什么,笔尖蘸了墨,却久久落不下去。写什么呢?写后院的蘼芜又青了?写镜中的自己日渐憔悴?还是写这漫漫长夜里,只有蘼芜的香,肯陪她说话?最终,纸上只留下几个洇开的墨点,像一颗颗没落下的泪。

第四回:闻邻女语归期,心起落空欢喜

谷雨过后,运河码头忽然热闹起来。据说西出阳关的商队回来了,带了些边关的消息。落雁正在后院浇蘼芜,听见墙外传来邻女们的笑语,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听说了吗?王家二哥从边关回来了!还带了西域的葡萄干呢!”

“真的?那他见到李家三哥了吗?沈小姐还在等他呢……”

“好像见到了!说李三哥在安西都护府,立了战功,说不定下半年就能回来!”

落雁手里的水壶“哐当”掉在地上,水顺着泥土渗进蘼芜根里,惊起几只停在叶上的粉蝶。她踉跄着跑到院门口,想拉住那些说话的邻女,脚却像灌了铅似的重。春桃赶紧扶住她:“小姐,您别急,我去问问!”

春桃跑出去没多久,就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脸上带着喜色:“小姐!是真的!王家二哥说,李公子一切安好,还托他带话,说今年蘼芜结籽前,一定能到家!”

“结籽前……”落雁喃喃自语。蘼芜结籽要到仲夏,算算还有两个多月。她望着后院的蘼芜,忽然觉得那些叶片绿得格外有精神,连香气都变得活泼起来,不再是孤寒的,而是带着股甜丝丝的盼头。

那天下午,落雁第一次认真采了蘼芜。她蹲在畦边,一片一片地掐,指尖被叶汁染得发绿,闻着全是清芬。春桃在旁边帮忙,见她嘴角带着笑,说:“小姐,您看您采得多快,这一篮够蒸好几回糕了。”落雁说:“多采些,晒干了,等他回来,泡茶给他喝。他说边关的水太硬,得用这蘼芜叶软化软化。”

傍晚,她特意换上了那件李靖最喜欢的藕荷色罗裙,对着铜镜细细描了眉。镜中的人影,虽然依旧清瘦,眼神却亮了许多,像蒙尘的珍珠被擦拭过。她摸着镜中的脸颊,忽然觉得,这三年的等待,或许真的快到头了。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仲夏来临,蘼芜开始抽苔结籽,归来的船帆里,始终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商队带来的消息,也从“下半年回来”,变成了“战事吃紧,暂缓归期”。那天,落雁看着蘼芜顶端冒出的细碎花苞,忽然明白,有些话像这蘼芜花,看着热闹,开得却短暂,转瞬就谢了。

她摘下一朵刚开的蘼芜花,放在鼻尖轻嗅。香气里,甜意没了,只剩下比从前更浓的孤寒。原来这欢喜,来得快,去得更快,而那镜中的憔悴,却像这蘼芜的根,早已深深扎进了骨里。

第五回:蘼芜籽落阶前,盼归心随叶枯

仲夏的雨,带着股湿热的闷。落雁坐在廊下,看着蘼芜丛里的籽荚渐渐饱满,青绿色的荚壳鼓得像小小的月牙,风一吹就轻轻摇晃,仿佛随时会裂开,把里面的籽撒出来。

“小姐,这籽要不要收起来?”春桃拿着布袋子,“明年还能接着种。”落雁摇摇头:“让它自己落吧。落在土里,明年春天,说不定能长出新的苗。”就像她心里的盼头,哪怕碎了,也总能冒出点新的芽。

她又走到铜镜前,这一次,连假装的欢喜都没有了。镜中的人,眼角的细纹更深了,眼下的乌青像化不开的墨,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她拿起那片早已干枯的蘼芜叶,放在镜面上,叶形依旧,却没了半分香气。

“照胆明啊照胆明,”她对着镜子苦笑,“你说,我还能等到他回来吗?”镜子沉默着,只映出她孤寂的身影,和窗外渐渐枯黄的蘼芜叶。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落雁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手刚碰到门闩,就听见春桃惊喜的声音:“小姐!是李公子的家书!从安西都护府寄来的!”

不是人回来,是家书。落雁的手僵在门闩上,指尖的力气一下子全没了。春桃把信递到她手里,信封上的字迹是李靖的,却比从前潦草了许多,边角还沾着些褐色的痕迹,像是……血?

她不敢多想,颤抖着拆开信封。信纸只有薄薄一页,上面写着:“吾妻落雁,见字如面。边关战事急,恐难如期归。后院蘼芜若枯,勿等。另,吾藏有蘼芜籽于枕下,若吾不归,便种之,见苗如见吾……”

信还没读完,落雁手里的信纸就飘落在地。她望着后院正在枯黄的蘼芜,忽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原来,这蘼芜的枯荣,早已和归期连在了一起。而那句“勿等”,像把钝刀,慢慢割着她的心,比任何消息都要疼。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蘼芜的籽荚上,发出“噼啪”的响。落雁站在雨中,任凭雨水打湿她的衣裙,打湿她的头发。她知道,今年的蘼芜,是等不到采撷的人了。而镜中的那个自己,怕是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模样了。

第六回:持残叶守空闺,任岁月催鬓星

白露过后,蘼芜叶彻底枯了,变成深褐色,蜷曲在地上,像一堆被遗忘的心事。落雁把李靖信里说的枕下蘼芜籽找了出来,小小的籽,黑褐色,带着层细密的纹,像他写信时蹙起的眉。

她没有把籽种下,而是用锦缎缝了个小小的锦囊,把籽装进去,贴身戴着。锦囊贴着心口,能感受到体温,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些。春桃见她日日戴着,劝道:“小姐,把籽种下去吧,明年长出新苗,看着也欢喜。”落雁摇摇头:“等他回来,让他亲手种。”

她还是常常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那面“照胆”镜。只是不再描眉,不再顾盼,只是静静地看着。镜中的人影,鬓角竟悄悄添了几根银丝,像霜落在枯草上。她不觉得惊讶,也不觉得悲伤,仿佛这岁月的痕迹,本就该如此。

有次母亲来看她,见她对着镜子发呆,忍不住掉泪:“雁儿,要不……就算了吧?你还年轻……”落雁打断她,指着镜中的蘼芜残影:“娘,您看这镜子,照了这么多年,早就记下我的样子了。他回来时,若是认不出我,镜子会告诉他,我是怎么等的。”

她从妆奁里取出那首抄录的《佳人照镜》,放在镜台上。“倦采蘼芜叶,贪怜照胆明”——原来诗人早就懂了,这倦不是懒,是爱得太深,懒得再对别人笑;这怜不是贪,是知道自己日渐憔悴,却还想守住最初的模样,等那个值得的人来看。

深秋的风穿过庭院,卷起地上的蘼芜枯叶,打着旋儿飞向远方。落雁望着那些枯叶,忽然觉得它们像一封封没寄出的信,载着江南的春,载着闺房的思,载着镜中的憔悴,慢慢飞向那遥远的边关。而她,就像后院那丛枯了的蘼芜,根还在原地,等着明年的春,等着那个或许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铜镜在暮色里泛着幽光,映着她孤寂的身影,也映着窗外那片沉寂的土地。土地下,蘼芜的根正在积蓄力量,等着来年的雨,等着再次返青。就像她心里的那点盼头,哪怕被岁月磨得只剩微光,也不肯彻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