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韫浓撑着下巴,欣赏乐曲,喝点樱桃酒,吃点近水楼台的佳肴。
裴令仪自己没吃多少,基本上都在侍奉元韫浓。
乐声渐歇时,沉香袅袅漫过杯盘狼藉,余韵在雕梁画栋间萦绕不去。
“不错。”元韫浓满意地点了点头。
裴令仪见元韫浓露出了笑颜,便道:“一会去找裴九领赏。”
伶人们顿时欣悦地道谢之后,行礼退下了。
在乐者们准备抱着乐器离开时,裴令仪突然喊住了她们,“等会。”
她们一愣,顿时提了一口气,生怕方才有什么演得不周到的地方,这会被问责。
这位清河王在传闻里,可是可怕得很呢。
裴令仪道:“把琵琶留下。”
“啊?”弹琵琶的乐者一愣。
“哎呀。”她身边的乐者轻轻拉了她一把,“还不快留下琵琶。”
“是。”乐者放下了琵琶,连忙和姐妹们退了出去。
元韫浓好整以暇,“怎么?留了琵琶,要为我奏一曲?”
“我记得前世,见过阿姊同沈川琴瑟和鸣。阿姊弹琴,沈川弹瑟,合奏一曲《凤求凰》。”裴令仪轻声道,“那时艳惊四座,京华之人纷纷艳羡,感慨一声佳偶天成。”
元韫浓一言难尽。
沈川是给裴令仪留下了多大的阴影?
裴令仪道:“我见过,我见过那时候的阿姊和沈川。《凤求凰》结束了,阿姊和沈川相视而笑。所有人都在说你们郎才女貌,世家子女联姻,又是青梅竹马的世交,多好啊。”
“可我和阿姊就没有,他们也会这样说我们吗?阿姊做了皇后以后,那些人也会说帝后情深吗?”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了。
裴令仪去抱起了那一把琵琶,垂眸看着琵琶弦,“可明明我也算是和阿姊青梅竹马长大的。”
“就为了我和沈川合奏过的一曲《凤求凰》?”元韫浓问。
“我虽然不擅音律,但弹奏琵琶,也还过得去。”裴令仪扣了两下弦。
像玉佩碰撞般清脆悦耳的声音。
他抬眼看向元韫浓,“阿姊可否与我合奏一曲?”
元韫浓扬眉,坐到了古琴前,“奏什么?”
裴令仪乌黑的眼睛闪过一道莹润的光亮,“《长相知》好不好?”
“《长相知》?”元韫浓念了一遍。
倒是挺符合裴令仪的。
她念出了词句:“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不。”裴令仪轻声道,“即使是如此,也不要分开。”
元韫浓微微一怔,低眸叩响琴弦,“弹吧。”
裴令仪不善音律这件事情元韫浓是知道的,他虽然喜欢音律,但也只是能赏得来,真论起来也没有什么天赋。
但是他说弹奏琵琶还算过得去,绝对是过谦了。
元韫浓见他右手金拨翻飞,左手转腕拢捻,奏技巧相当娴熟。
金铃玉佩相磋切。
裴令仪微垂眼睑,眼尾天然的绯色如凝血,脸色苍白,薄唇抿成冷冽的弧。
额间碎发垂落,在眉眼投下阴翳。
但他偶尔望向元韫浓,目光又化作春水。
花翻凤啸天上来,裴回满殿飞春雪。
如凤鸣般清亮高亢,又能似雪花飘落般轻柔细腻,宛如仙乐。
一曲终了,元韫浓刚将掌心覆盖上铮鸣的琴弦,一道阴影就覆盖了上来。
裴令仪抱住了她,将脸埋在她颈间,“……阿姊。”
“做什么?”元韫浓掌心压住了琴弦。
“这回站在阿姊身边的,和阿姊合奏的人是我。”裴令仪轻声说道,嘴唇蹭过元韫浓的脖颈。
元韫浓有些痒,“是你。”
“我很高兴,阿姊,今日于我而言,就如同梦境一般。”裴令仪带着低低的笑语,亲吻上元韫浓的唇瓣。
纠缠间被抵到了窗边,被风一吹,几滴细雨破碎在元韫浓的眼睫间。
她清醒了几分,樱桃酒的醉意还萦绕着她。
元韫浓一个激灵,手臂抵住了裴令仪的肩膀,“把窗关上!”
当初她能透过窗看到裴令仪,裴令仪也能打开窗看见她和慕湖舟,谁知道一会会不会有人也在金明池听雨呢?
“阿姊放宽心。”裴令仪低笑着伸出手,关上了窗,“不会有人的,但我也不舍得阿姊吹了风受凉。”
瀑布冲击着,水珠飞溅,滑艳泛红的花瓣凝着露珠。
咀英嚼华,从窗边到琴上,从榻上到桌上,再从椅子里滚到地上。
元韫浓几次受不住,想要逃,又被裴令仪扣着手腕拉了回来。
涨得不行了,裴令仪的手掌按在元韫浓的小腹上,哑着声问:“阿姊,他到过这里吗?”
“你、你……”元韫浓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话也说不利索了,只呜咽着打颤。
许久过后,裴令仪从身后拥着元韫浓,“阿姊。”
也就元韫浓现在没力气搭理他,不然肯定扇他一巴掌。
“好了,结束了,不再来了。”裴令仪含笑支起身子。
他爱怜地亲吻了元韫浓汗湿的鬓角。
元韫浓皱了皱鼻子,在裴令仪连篇的鬼话里,总算是听到了一句真话。
裴令仪就算不再来了也不老实,在后面用手撑着脑袋,垂眸望着背对他的元韫浓。
总是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掌抚摸过元韫浓的侧腰,在腰窝摩挲。
元韫浓被这有一搭没一搭的撩拨激得时不时打个颤,一浪未平后浪起。
现在最需要平复的时候,裴令仪在这里玩这个。
元韫浓忍无可忍,回过身挥了裴令仪一巴掌。
这下裴令仪可安分下来了,安安静静地抱着元韫浓。
他还是垂眸望着元韫浓,“阿姊,如果我闭上眼睛,再睁眼会不会是一场梦?什么重生都是假的,阿姊还是很恨我,这都是假的。”
他还是患得患失。
元韫浓睁开眼睛看他,“这有什么好怀疑的?就算是南柯一梦,也算是畅快一场了。”
“可是我害怕啊。”裴令仪将元韫浓抱得更紧,“像我这样的人,真的会被苍天垂怜吗?”
“怕什么?”元韫浓半合着眼睛,轻轻拍了拍裴令仪的背脊,“我在呢。”
裴令仪轻轻蹭了蹭元韫浓的脖颈,“这回若是能成事,帝陵我要修葺得最是繁丽。什么佛家道家,我都要请来,替我与阿姊祈福。”
元韫浓觉得好笑,“小心云水真人和灵慧大师悄悄给你下咒。”
“出家人慈悲为怀,灵慧不会的。”裴令仪闭着眼睛,唇角却勾了起来。
“可是云水会啊。”元韫浓笑了出声。
裴令仪也跟着笑,笑了一会,语气归于落寞,“百年之后,同我合于一坟。”
“要我说,还不如烧成灰呢,什么都别留下。”元韫浓却轻飘飘道。
裴令仪顿了顿,“那不就是挫骨扬灰了吗?”
“迂腐,埋在那腐败枯朽很好看吗?”元韫浓斜睨他一眼,“还不如干干脆脆成灰呢。”
裴令仪听得一愣又一愣。
元韫浓说:“一半留在皇陵下葬,让后世之人知晓,你我夫妻。”
“夫妻”二字让裴令仪眉眼间都染上了欣悦,元韫浓说什么,他都觉得好了。
“另一半就扬了,随风而去,游过五湖四海。”元韫浓继续道。
“嗯,那也好啊。和阿姊一块,什么都好。”裴令仪认真道。
哪怕是挫骨扬灰也很好,什么都很好。
元韫浓挑眉,“你不怕挫骨扬灰了?”
“没关系的,只要有阿姊就够了。就算在皇陵什么都不留下也没事,史书必然会留有你我名姓的。”裴令仪说。
元韫浓哦了一声:“原来你还是想青史留名啊。”
裴令仪郑重道:“后人如何评说,我干预不了。但我想要他们知道,你我是一起的,我想要我们的姓名并列而行。”
他抬眼望着元韫浓,乌黑的眸子盈润,像是闪烁着如同泪光般的水华。
他轻声说道:“让千生知道有个我,教万世知道有个你,共享盛名。”
*
惠帝的生辰在即,礼部开始兴师动众。
“咱们陛下的寿辰,太后还是不要插手,在那指手画脚的好。”元韫浓看着宫里头来来往往的忙碌宫人们,说道。
裴令仪点头,“近来不少人伤风,太后娘娘也该仔细身子了。”
元韫浓弯起唇角,“你说得对,咱们太后礼佛多年,最信这些。”
“请僧人来为太后祈福如何?祈祷我们太后无病,也无灾。”裴令仪笑意不达眼底。
元韫浓笑:“何须劳烦其余僧人呢?太后年迈,这个年纪最爱儿孙承欢膝下,二皇子慕易遥离宫出家已久,想必太后也甚是想念。若是太后到时候想请人来驱邪祈福,就请二皇子吧。他修行多年,必然学有所成,能为太后分忧了。”
“若是太后犹觉不够……”裴令仪笑吟吟道,“便请云水真人出山吧。”
“我元氏一心为太后君王,大姐姐自然也可以随云水真人一同前来,为太后陛下祈福。”元韫浓道。
裴九在旁听得发愣。
元韫浓叹气:“清都,有些事情交给萧煜和鹃纨去就得了,你家裴九,着实没有头脑。”
裴九状似委屈,不敢说话。
“插手这些小事,于你而言,应该不难。”元韫浓说。
裴令仪笑道:“阿姊只管吩咐就好,如今要是连和太后党分庭抗礼都做不到,那就算是白活了。”
“那也是,我们清都现在可是出息了。”元韫浓点头,“封王拜相,领牧统军,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裴令仪配合道:“那接下来,我是不是该加九锡,冕九旒,假节钺,行天子车驾。三让三辞,昭告天下,筑台禅让。”
这权臣篡位的流程,是算得清清楚楚。
他也不怕这话被人听了去,反正如今在朝堂上,他和太后的野心都一样昭然若揭。
只是那些人知道他有不臣之心,却觉得他只属意于凌驾天子之上的权臣,没想过改朝换代。
“禅让?那才叫便宜了我们的好陛下呢。”元韫浓笑了起来。
裴令仪点了点头,“那还是别太便宜他和太后了。”
孙鹃纨倒是兴致勃勃,“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了?”
“你那些装神弄鬼的小手段可以用出来了,惠帝和太后最喜欢这些东西了。”元韫浓看向裴令仪。
裴令仪之前在废弃的宫殿之中,可没少耍这种小聪明。
宫里人对鬼神之说都相当忌讳,裴令仪还无力自保之力的时候,他就时常用这样的手段来逃避,来尽可能地保住自己。
“用鳝鱼血染红旗帜,可吸引蝙蝠,惹家犬不适而狂吠不止。捉刺猬喂下糖水,刺猬发声,类似人咳嗽。以甲鱼尿水蘸墨水后于墙面写字,便难以擦去。”裴令仪平淡道。
元韫浓说:“这些也足够了,太后亏心事做的多了去,最是信奉这些东西。”
“皇帝老儿想着长生不死,也会信的。”裴令仪笑了一下。
元韫浓看向几个副将,“这事你们谁去做?”
“我去!我去!”孙鹃纨对这个任务相当积极。
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事情了,干坏事她最喜欢了。
裴九对她的热情感到危机,“你那么积极做什么?”
难道这个任务很艰巨吗?
于是他也站出来一步:“我也可以去。”
“你别去了,让萧煜跟鹃纨一起去。”元韫浓一语拍板定了下来。
裴九的心碎成了千瓣万瓣。
元韫浓都不知道裴九是怎么做到的,能够在裴令仪这样的黑莲花身边出淤泥而不染。
裴令仪能留他那么久,跟裴九的战力和领兵能力也是有点关系的。
“郡主放心,我保证将事情办妥。”孙鹃纨兴奋道。
她甚至没想着假手于他人,而是准备亲自去做。
事实证明孙鹃纨在这种事情上面也还是有点天赋的,恐吓别人这件事情上面,她做得天衣无缝。
太后一连被吓了好几日了。
先是在夜半时分,似有似无的,能听到细碎的咳嗽声。
本来是疑心哪个小宫女染了风寒在咳嗽,叫人去看,却又没有人。
紧接着蝙蝠时不时到附件徘徊,叫人驱逐捕杀了一波,又来一波。
来来回回几次,整得太后精神愈发紧绷起来。
再加上宫中风言风语,太后开始疑心是招了什么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