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旨宦官的皂靴碾扁了廊下的槐花,刚到岁浓院坐下的元韫浓,因为这该死的圣旨又出来了,此刻心情极度不悦。
而且岐国公、元彻回和元蕴英三个一路风尘仆仆,又受了伤,惠帝倒是急匆匆下旨来了。
也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太后的手笔。
毕竟太后想要她手里的半块虎符,但是她却一直称病不出,就连朝臣们想要弹劾她夜闯宫门,也被裴令仪强势压下了。
如今岐国公他们回朝,这事自然要拿出来再说一遍了。
“陛下口谕——”宦官的拂尘扫过,“明日早朝,岐国公携元氏满门家眷候审宣政殿,元氏阖府明晨觐见。”
“候审?”元韫浓扶钗的手蓦地一顿,“审我元家何罪?我岐国公府又何罪之有?”
“一问朝荣郡主擅闯宫禁,损天家颜面。二问元氏罔顾国法,私蓄甲兵,意图不轨,包藏祸心。此等悖逆之举,简直是大逆不道。”宦官尖声道。
元韫浓冷笑:“部曲养了这么多年,陛下可都是知道的。怎么这会想起来要问责了?养部曲的可不止是我们元氏啊。”
宦官嗓音陡厉:“郡主这是何意?况且郡主私调部曲夜闯宫门,是要清君侧,还是弑君?”
“公公这话说出口可得仔细了,这罪名,我们岐国公府可不敢担上。”元彻回冷声说道。
他的战甲还未曾褪下,在太阳底下晒得发烫,甲片折射的光斑跳在地砖上。
“国公爷戍边,倒把南营军养成了元家犬,这些话可不是咱家说的,而是宫里头的贵人们说的。”宦官恼恨道。
裴令仪的靴子碾碎满地槐米,甜腻汁液渗出,他站到元韫浓身边,“是非对错,自然明日会有分说,自有陛下来说,什么时候轮得到宦官来议论?”
宦官整张脸涨得通红,怒目圆睁,“你!”
他们这些宦官在惠帝身边久了,太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再加上惠帝如今天天磕丹药,愈发依赖他们和方士,更是一时间气焰嚣张,风头无人能比。
如今宫里宫外,见了他们的无论心里如何作想,明面上都会给几分薄面。
谁会像裴令仪似的,出口就是如此。
“小孩子家家不懂事,说话冒犯了公公,还请见谅。”岐国公从后边走出来,站到了前面。
宦官的白眼都快要翻上天去了。
还小孩子家家呢?岐国公指不定眼神有点问题。
“陛下召见,臣等自然是要领命的。”岐国公还算给面子,轻飘飘地领了旨意,“臣,领旨。”
宦官憋着一肚子气,怒气冲冲地回了宫。
岐国公道:“看来明日,我们元氏是得被口诛笔伐了。”
“无妨。”裴令仪平淡道,“迟早有那么一日的。”
晨光剖开云层时,各方各位都已经在宣政殿恭候。
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两厢,脊背绷得笔直。
这场酝酿了如此之久,直到岐国公他们还朝,才逐渐显露电闪雷鸣的气息。
风雨欲来。
司礼太监尖细的唱喏穿透凝滞的空气,惠帝终于来了。
众人行礼之后,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拉开帷幕。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宦官尖声道。
御史台张中丞率先上前,“陛下,臣有事要奏!”
“讲。”惠帝道。
御史中丞笏板直指元韫浓眉心,“微臣要弹劾朝荣郡主!元氏女数月之前无视宫禁,带私兵夜闯宫闱,当以谋逆论!”
一时间满朝哗然,私语声不断。
“肃静。”惠帝勉强压住满朝喧哗。
“好个谋逆!”元彻回冷笑,“我们刚从北州回来,将士们死的死,伤的伤,回头来第一日便要遭奸人污蔑,着实令人寒心。”
“那敢问,当夜皇城金吾卫名录上,为何偏偏少了几队翊卫和佽飞的记录?”御史中丞冷笑。
“御史中丞方才说我擅闯宫门,图谋不轨?那缺了页的记录文书,怎么会出现在张开华张大人的书房暗格里?”元韫浓问。
她指尖一挑,袖中滑出一卷薄册,在面前晃了晃。
御史中丞面色一沉,立刻出列反驳:“朝荣郡主此言差矣!皇城金吾卫轮值如今乃是白家所辖,与张大人何干?”
他是张开华族弟,自然下意识为族兄开脱,把锅甩给了政敌党派的齐家白家。
此言一出,他自觉是说错了话,不由得露出来恼恨的神色。
元韫浓轻笑一声,缓步走近:“御史中丞倒是护得紧自家人,说得好啊,金吾卫如今是白家在管,怎么来问我们元家?”
御史中丞看着元韫浓掏出来的那本簿册,才发觉自己被诓骗了,那并非是真的记录文书,而是元韫浓随口说出来诈他话的。
那簿册根本不是什么记录文书,而是……
御史中丞脸色大变。
“那这封举荐书总归是御史中丞三年前三年亲笔所书了吧?举荐侄婿做金吾卫翊卫的书信,又该作何解释?”元韫浓问。
“我那只是!”御史中丞险些口不择言。
却被张开华拽住了袖子,御史中丞生生止住了下面的话。
元韫浓替他说了:“只是任人唯亲罢了。”
实际上那几张记录是她叫人撕掉的,那些没记录的金吾卫是念及了与元氏,与元彻回的往日情分,不忍为敌,刻意回避了。
那她自然也不能让人难做。
只是御史中丞把这事情攻击她,她反咬一口罢了。
“御史中丞居然如此口出狂言,污蔑岐国公府与郡主,还请陛下主持公道。”沈川忙道。
惠帝像是有些心不在焉,摆了摆手,“贬。”
“陛下!”御史中丞还想再说。
张开华制止了他。
只是贬官,没有牵扯更多,已经算好了。
如今他们张家大势不在,贵妃还被太后和皇后暗害所亡,必须保住最后的力量。
虽然能落井下石,想着斗倒元家最好,但他们最首要的敌人是太后党派。
因为只要慕湖舟一当上皇帝,那他们一点喘息都不会有,马上就得死。
齐丞相不紧不慢地站了出来,“虽说张家又错,但朝荣郡主也的确是夜闯宫闱了。”
“擅闯?当时我母亲危在旦夕,事出从急,那时守门的金吾卫却假传旨意,不让我进宫探望母亲。我疑心宫中有人生事谋反,这才急着带部曲入宫。”元韫浓立于殿中,朗声道。
她似笑非笑地道:“我分明是一心为君,想着——清君侧。”
满朝寂静。
白统领厉声喝道:“放肆!擅闯宫门乃大罪,岂容你在这里巧言诡辩!就算有刺客,也该禀明圣上!”
“若真是刺客呢?待我禀明陛下,早就来不及了。白统领,你这话说的,是巴不得再有危机时无人挺身而出救驾吗?”元韫浓不疾不徐地问。
口舌之争,你来我往,元韫浓最是擅长不动声色地诡辩。
有人泼脏水,她便要避重就轻地泼回去。
不管真的假的,黑的白的,一律都讲得天花乱坠。
丞相冷声喝道:“听朝荣郡主此意,是不知道惠贞长公主谋害张贵妃,只是恰好在那个时候进宫探病了?当日张贵妃于宴上暴毙,郡主在那种时候进宫,可真是好兴致。”
张开华也立刻拧眉看了过来。
他隐约觉得这些事情跟太后党派脱不了干系,但是当时传来的消息是惠贞长公主畏罪自裁。
尽管他仍觉得太后党派动手的可能性更大些,但也多少起了疑心。
元韫浓问:“丞相为何要如此污蔑母亲?母亲生病,在自己宫中不曾离开,更是未曾踏足宴席半步。如此怎能说是母亲谋害张贵妃?”
“空口无凭,此事是太后娘娘定得罪,陛下授意,难不成郡主是质疑太后和陛下的旨意了?”丞相怒目而视。
“金吾卫当夜值守记录全部在册,宫女证词我也早就派人抄录,若是丞相想看,我随时可以叫人拿来给丞相看看。”元韫浓眸光微冷。
白统领立即道:“即便如此,长公主与张贵妃素有嫌隙,焉知不是她指使他人下毒?”
元韫浓唇角微微勾起,“当时皇后不是抓到了投毒的宫女吗?”
丞相面色骤变。
那个宫女曾经在惠贞长公主宫里当过一段时候的洒扫宫女,后面被调去了广储司。
被他们收买了之后,宫女给张贵妃投毒。
至于事后?宫女自然也被处理掉了。
元韫浓眼中寒光乍现,“偏偏这宫女还没审就被杀了,她的家人还拿到了一笔不菲的钱。怎么如此这下毒的宫女,还能得了银钱奖励吗?”
广袖垂落,元韫浓抬眸扫过丞相,唇边噙着一丝冷笑,“还是说,这宫女实际上是丞相支使的,凶手另有其人呢?”
“朝荣郡主可莫要血口喷人!本官行事光明磊落,岂容你污蔑?”丞相勃然大怒。
“光明磊落?”元韫浓眉梢微挑,“先前运往北州支援将士们的那批粮,怎么偏偏是从光禄寺的旧仓调出的?调旧仓粮草的文书上边的私印是丞相的,也是丞相光明磊落盖上的?”
她言辞辛辣:“丞相这是光明磊落地给前线苦苦御敌的将士们送发了霉的粮食啊,这丞相自己尝过吗?”
元蕴英提起这个就来气,“好哇,原来是你这个老匹夫干的好事?要不是我妹妹和清河王另外想了法子调粮,就等着北凉人的马蹄,踏碎你的脑袋吧!”
她说话是一点都不客气,就差没指着丞相脑袋骂了。
“你!黄毛丫头,你居然敢如此辱骂本官?”丞相原先还一阵心惊肉跳,这下被激起了火气。
“丞相若是没做这样的事情,置北州以及将士们的性命于不顾,蕴英也不至于如此气恼。”岐国公冷声说道。
元彻回冷嗤:“怎么?敢做不敢当了?”
“到底是谁敢做不敢当?”白统领胡须气得直颤,“你们元氏都敢带着部曲夜闯宫门了,与谋逆无异,还敢在这里辱骂朝臣?”
元韫浓冷笑回敬:“白统领这般急着扣谋逆的帽子,莫非是记恨我阿兄和三姐管金吾卫时,比你得人心吧?”
“血口喷人!”白统领脸色涨红。
“金吾卫有多少人真心服你,你自己心里清楚。”孙鹃纨笑着插了句嘴。
“和你们孙家又有什么关系!”白统领怒发冲冠。
孙鹃纨哎哟了一声:“还不让人说了?”
萧煜补了一句:“实话实说而已。”
孙鹃纨赞同地看了他一眼,觉得看他顺眼多了。
至少人模人样的,比裴七拎得清,也比裴九会说话。
沈川点头,“官场之上,自然要秉公直言。”
孙鹃纨这会连带着看沈川也顺眼了不少。
“朝荣郡主擅闯宫门证据确凿,还敢攀咬朝臣呢?他们元氏还真是一个样子啊,连盟友都一样。”吕大人小声跟旁边的臣子讲坏话。
“吕大人急什么?”站在他们旁边不远的郑女幼忽然阴恻恻插话,“这不是还没骂到你吗?”
郑大人咳了一声:“女幼,别那么无礼。”
郑女幼对他更无礼,“你管我啊?父亲,咱俩现在是同僚,保持距离啊,别让人以为我是靠你关系当官的。”
郑大人险些被气得吐血。
“你们元氏别欺人太甚了!”白统领吹胡子瞪眼睛。
“欺人太甚?”元彻回冷笑,“你们白家这群贪生怕死的鼠辈,还躲在我们元家后头苟且偷生呢。哪回上阵不是我们元家?看不惯我们,你们倒是上啊!”
丞相怒道:“小辈无礼!”
“老辈荒唐!”元蕴英不甘示弱地怼了回去。
群臣们顿时炸了锅。
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地吵了起来,尤其是太后党派和国公党派的人,此时此刻一点都顾不上什么体面什么体统了,吵得面红耳赤。
也顾不上言语优美了,甚至顾不上惠帝就坐在上面,只顾着吵架。
一个两个,眼里都没有半点对自己阵营的忠诚,全是对吵赢对方的渴望。
元韫浓忽见龙椅之上的惠帝双目涣散,指尖正神经质地摩挲着一枚丹药。
这场面实在是闹得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