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号在鲭鱼市停留的第三天，接驳舱的修缮终于进入尾声。

长时间劳作累垮了机械体，这些金属物件接二连三出现故障，在林玦的提议下，潮汐号在鲭鱼市又多逗留了两天。

为了加快维修速度，陆惟生亲自去了接驳舱，配合检修员做最后的舱压测试。

苍芙坐在主驾驶舱里，命令主控室将全舰数据调出来，展示在同一面光屏上。

她一边校准数据，一边透过影像捕捉器，看着陆惟生穿上检修服和手套，腰间挂着一串五金，经由狭窄的孔洞钻入机械腔体内部寻找缺口。

一番叮叮铛铛后，陆惟生卷着袖子，从孔洞边缘探出上半身。

“怎么样？”

压力仪数值距离标准值还是有细微的差距。

苍芙指尖轻点操控台，皱眉道：“空舱压力数值还是不对……你注意安全。”

检修员抱头崩溃。

陆惟生却是轻笑着回应，“好。”

笑完毫无怨言地再度钻回布满尖锐金属的腔体，经过仔细查探，在黑暗的腔体管道背面，发现了一枚以刁钻角度嵌入的飞鱼艇碎片。

机械腔体内部涂层可以隔绝信号，陆惟生不得不再次钻出去，将发现汇报给苍芙。

“碎片体积有多大？”

“5cm*3cm，和管道死死嵌合在一起。”

“是气体管道吗？”

“没错。”

苍芙深吸一口气，既然无法完成压力数据校准，就意味着气体正在泄露。

一旦启动舰船，燃料沿着缝隙冲入接驳舱，万一引发舰内爆炸，加上梅南海域喧嚣的海风，整艘潮汐号怕是会瞬间陷入火海。

说到海风，苍芙看向舷窗外。

夜幕低垂，气温骤降，涌动的铅云间紫色电光萦绕，狂风卷着墨蓝色的海水撞上地基和引力场，有种要两端汇合后淹没潮汐号的感觉。

这天气不太对劲。

完成检修前，为了深入机械腔体，接驳舱盖板呈现开启状态。

苍芙语气严肃起来，“雷暴要来了，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搞定的话，你就先回来，等雷暴过去再处理。”

陆惟生略一思索，回答道：“我试试看，十分钟无法完成修理，我就回去。”

“好，注意安全。”

“放心。”

两人旁若无人地对话，检修员们在一旁抓耳挠腮。

在他们看来，陆惟生是标准的门外汉，原以为是来监督他们干活的，没想到刚一上手就找到了问题症结，这让他们很尴尬。

在等待的期间，林玦迈着僵硬的步子走过来，嗓音平静无波澜，“刚才接到鲭鱼市全境通知，一场罕见的大型雷暴即将到来。”

苍芙“嗯”了一声，表示已经知晓。

林玦想了想，又道：“陆先生带回来的那位苏黎妮塔小姐，已经软禁在客房，并派遣两名星际猎人看守。”

苍芙视线仍然落在光屏之上，闻言淡淡反问，“安排星际猎人看守？怎么，掠劫者还没同意合作？”

林玦一怔，脸上闪现过一抹不自然，“阿斯美她气性很大，说服起来难度很高。”

“是吗？”

“是的。”

“但据我所知，这几天你并没有进去过监禁星际掠劫者的区域，而是一直留在自己的房间，试图招徕一些周边的大型星际猎人团体进入潮汐号，我想，这应该和你的任务有关，对吗？”

苍芙慢悠悠道。

“……”

被戳穿的林玦虽然面无表情，但因为紧张，连接神经的机械躯体不自觉抽动，关节发出细微的声响，尽数落入苍芙耳中。

“别紧张，我们现在是合作伙伴，只是友好交流。”

“……”

“劫持货运舰，但不在乎里面的原矿石，频繁且大量招募星际猎人，却对星际掠劫者不屑一顾，目的地又在塞西莉亚星系第十九区——这可是相当偏远的地方，边防线薄弱的极寒地带……”

“……”

林玦依然冷静地保持沉默，然而关节里细微的喀哒声越来越响，像是即将散架前的人形木偶。

他做好了苍芙猜出他背后是谁的准备。

同时也做好了矢口否认的准备。

但苍芙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看向舷窗外沉沉雷云，电磁场和引力场引发剧烈互斥，整片海域如同沸腾的滚水一样翻涌起来，短时间内，海浪从数米攀登至数十米，即将突破引力场的限制，倒灌进接驳地基——

彼时，空港将会成为一个巨大的鱼缸。

苍芙不再理会林玦，而是对检修员道：“去和陆惟生说，倒计时三分钟，如果修不好先上来，尽快关闭接驳舱。”

检修员立即回复，“好的舰长。”

影像捕捉器成像清晰，苍芙看着检修员去了孔洞边缘，蹲下去，对着漆黑的空间道：“陆先生，舰长让您在三分钟内上来。”

几秒钟后，传来陆惟生冷静的声音，“告诉她，就快好了。”

两分五十秒，卡着苍芙给的时间限制，陆惟生将取下来的飞鱼艇碎片塞进口袋，踩着坚硬的管道向上爬升，最后一个起跳，攀上孔洞边缘。

谁知抹了燃料污渍的手套滑了一下，一只手脱离，整个人朝下坠去。

苍芙一惊，猛得站起来。

林玦差点被她撞到，默默地后退两步，想着自己不然先走算了。

好在陆惟生另一只手牢牢扒住，检修员连忙过去拉他。

“不用。”

陆惟生说完，仅靠单臂便顺利爬了上来。

男子浑身沾满燃料污渍，显然取下碎片时没那么顺利，包裹着胳膊的制服撸起一小截，发力时绷起的青筋衬着偏白的皮肤，手里握着一把扳手，把检修员吓了一跳。

苍芙松了口气，坐回位置里，对身边的一号驾驶员下令，“立刻关闭接驳舱舱门。”

话音刚落，黑曜石耳钉一般的通讯器里传来陆惟生含着笑的嗓音。

“刚才吓到了？”

“没有。”

苍芙冷哼。

陆惟生嘴角笑容扩大，举起扳手对着影像捕捉器挥了挥。

接驳舱舱门缓缓合上，光屏熄灭，全景玻璃窗外，厚厚的云层距离海面不足一公里，在强大的电磁场作用下，引力场的威力逐渐减弱，两侧滔天巨浪在宛如一只手掌，在堪称庞然大物的潮汐号头顶慢慢合上——

然后，兜头浇下。

直到这一刻，苍芙总算知道地基边缘为何会长有一些生命力顽强的水生植物。

原来就是这么出现的。

成吨海水重重拍打在舰身，好在星骸级舰船不是轻易就能撼动的，眼下的潮汐号宛如一座小山丘，横亘在发狂的海域和鲭鱼市之间。

接驳舱内，尽管苍芙提前下令关闭所有气孔，但仍有大量海水透过来不及完全闭合的金属盖板疯狂涌入，瞬间没过一名站在台阶下方的检修师头顶。

陆惟生想都没想，一头扎入黑漆漆的水底。

等钻出来时，手里拎着五大三粗的检修员，踏着颠簸的水面跃起，勾住栏杆底端，攀上高处，稳稳落地后转身将溺水的男子提溜上来。

男子呛了水，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

陆惟生脱了防护服上衣，一边拧水一边对旁边吓傻的检修师道：“愣着干什么，送他去林医生那里做检查，剩下的人，回休息室把门锁好。

“好的好的。”

得到清晰的命令，检修师们纷纷行动起来。

直到这时，陆惟生才重新打开通讯，正要说话，接驳舱大门打开，苍芙猛得冲进来。

见到他没事，长舒了口气，对着他湿淋淋的胸口擂了一拳。

“陆惟生，长本事了，遇到危险第一时间关通讯？”

“……不算是危险。”

“是吗？”

苍芙眯眸。

陆惟生不说话，只是将手里已经不再滴水的上衣拧了又拧。

苍芙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陆惟生连忙跟上去，小声岔开话题，“今晚这场雷暴是不是太大了？”

“嗯，确实很罕见，刚才得到消息，鲭鱼市内已经发生了严重的海水倒灌……你先回房间换衣服，我得回主驾驶舱待着。”

“我换完衣服就去找你。”

“好。”

两人皆步履匆匆，在岔路口分道扬镳。

时间来到后半夜，雷暴非但没有停歇的趋势，反而愈演愈烈，滔天巨浪涌进几公里以外的峡湾，碾过空轨两侧起伏的礁石，裹挟着千钧之力以包抄的方向砸中潮汐号——

全舰人员震感明显。

苍芙盯着一波又一波涌来的浪潮，脸色凝重。

陆惟生坐在她和一号驾驶员之间，面上划过一抹诧异，这种程度的天灾，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林玦摁住义眼，干巴巴道：“再这样下去，我们又要在鲭鱼市多耽搁一天。”

苍芙坐回液态金属椅里，翘起二郎腿，脸上有淡淡的倦意。

“嫌没事情做的话，去找阿斯美好好聊聊，再不配合的话，她这条命我也就不勉强留着了。”

“……”

林玦尴尬扫开主控室的门，拖着机械腿离开了。

雷暴持续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蒙蒙亮也没有消散的意思。

空港引力场支撑不住，苍芙被迫打开潮汐号自带的防御引力场与雷暴电磁场相抗衡。

防御引力场刚一打开，扫描系统也随之开启——

骤然亮起的光屏上闪动着一条巨大的乱流隧道阴影带，正盘踞在翻卷的雷云间，目前只豁开了一条细小的口子，隧道内扭曲的能量群正源源不断地给电磁场供能，致使雷暴久久不散。

由于暴虐的能量群向外逸散，陨石号丝滑遁出乱流隧道，擦着雷云进入悬停状态。

一道雪亮的电光闪过，映亮了黑鸢战舰壮观的舰身。

舰身上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标志

然而苍芙猛得起身，眸光死死盯住在雷云间停稳的战舰——

星联军方出品，质量就是好。

“苍芙？”

“舰长？”

“舰长，出什么事了？”

“……”

苍芙没有说话，只是越过陆惟生，扭头对一号驾驶员道：“联系鲭鱼市管控台，我们立刻通过水下空轨离开。”

“啊？”

一号驾驶员愣住。

她看了眼还在肆虐的雷暴，虽然看时间天已经亮了，但黑云压境，方圆百里内都是乌沉沉一片，不见天光。

“听不见我说话吗？联系管控台。”

“好、好的。”

苍芙难得失态。

陆惟生看出她脸上的不安，勾过她的手指，发现一片冰凉。

男子起身，头顶微弱的光源投射下来，拉长的身影将苍芙笼罩其中，替她唤回了少许安全感。

“怎么了？”

陆惟生又问她。

苍芙微微看他一眼，陆惟生默契地俯身将耳朵凑过去。

“那艘战舰名叫陨石号，是星联辖下深蓝舰队一员，忽然出现在鲭鱼市，你觉得会是巧合吗？”

陆惟生拧眉，摇了摇头，笃定道：“不像是巧合。”

苍芙呼出一口气，用抱住胳膊的方式促使自己恢复冷静。

“忘了告诉你，我之前就隶属于深蓝舰队，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现在驾驶陨石号的应该是某位我的老朋友。”

陆惟生想起最早她坦白的“死亡”，心口莫名一凉，脱口而出：“别担心，我们现在就离开。”

“好。”

一号驾驶员挂着通讯，向苍芙汇报管控台的回复。

“舰长，目前空轨所在水域、尤其是峡湾口，存在大量暗流和旋涡，危险系数很高，根据鲭鱼市和希尔德巡逻舰队签署的协议，在极端天气下随意放行的舰船一旦出事，鲭鱼市需要承担责任，所以管控台暂时拒绝放行。”

“……”

苍芙没有说话，撑在主控台上的拳头紧了又紧。

好在乱流隧道缓缓闭合，雷暴的气势一瞬间被削减了30%，管控台再次传来消息，大约十分钟后空轨可以通行。

闻言，苍芙坐回液态椅里，正襟危坐道：“通知全舰人员准备出发，倒计时十分钟。”

另一边，鸦凛也注意到了这艘无敌巨大的货运舰。

栖息在漫长的地基之上，如同一头露出背脊的灰鲸。

“不是说塞西莉亚星系是三大星系里最穷的嘛，怎么在鲭鱼市这种小地方出现了星骸级别的舰船？”

副官嘟囔了一句。

他嗓音嘶哑，面色憔悴不堪。

正是连续三天不间断穿越乱流隧道的结果。

好在鲭鱼市距离阿斯翠亚星系边防不远，要是再来几天，大伙儿非得全员累瘫不可。

鸦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斥责道：“别废话，等浪平稳一点了去城里打听打听陆惟生的事情。”

副官扯了扯嘴角，应承下来。

又等了一刻钟的功夫，陨石号顺利降落在距离潮汐号不远的一处接驳地基。

熟悉的喷气声响彻空港。

管控台通知一号驾驶员停泊费用已结清，允许离开。

苍芙最后看了一眼陨石号，甲板舱正在缓缓打开，她想知道从里面走出来的会是谁，但最终还是收敛了好奇心，淡淡道：“潮汐号，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