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屋顶中央的天窗落日前的金光打在了指挥佥事刘州的身上。
在光明和黑暗交错之间,刘州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看得见余令,余令却怎么都看不清指挥佥事的脸。
只看得到夕阳光束下,他绯袍上的豹子活灵活现。
他就懒散的坐在那里,一股如山倾般的气势却扑面而来。
在这光明和黑暗交错之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余令都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相比苏老爷子而言,指挥佥事身上的气势更强,也更霸道。
余令无法去形容这份感觉,但这个感觉却在不断的煎熬着自己。
“余令!”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就好像一把剪刀,猛地一下把这屋里沉重的氛围戳了一个洞,余令觉得自己能呼吸了。
茹让突然大口大口地开始喘气。
“小子在!”
“小旗本就是闲职,巡视乡里就行,本官给你身份,不给俸禄,你不用来卫所报到,你今日来卫所所为何事?”
余令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小子想进南山剿匪!”
“就凭你?”
“对,就凭小子!”
刘州突然大笑了起来,随后猛然收敛,低沉道:
“少年人有血气是好事,可没有脑子那就是蠢货,如果还是读书人,那就是异想天开!”
“所以小子才来求上官!”
“求我?余令你可知南山有多少匪,有多少青壮,有什么武器,他们寨子在哪里,防御又如何?”
余令脸色不变,大声道:
“知道!”
“知道?”
刘州嗤笑道:
“那你可知,他们在哪里,你要怎么做,万一走漏消息,剿匪不成,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你又当如何?”
“所以,下官来求人!”
“求我么?”
“对,求大人,小子是读书人,也是武官,也只有来求大人这事才能成,这件事也只有大人才能帮我!”
刘州笑了,他觉得这个孩子很有意思。
不是他多聪明,而是愚蠢的聪明。
读书人难道不知道卫所调兵需要兵部的兵文么,他难道不清楚这件事为什么没有人做么。
学那些朝堂上的大人在地图上如下棋般排兵布阵么?
刘州很想听听余令的高见,耐着性子道:
“说说你的法子。”
余令把手伸到了怀里,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布绸。
这是一份手绘地图,以子午道为坐标点的山里人分布图。
这是门房给的,他主动给的,但余令不敢信他。
余令今日来一是借人,二是来验证这份地图的真假。
余令看不出来,但卫所的人一定能看的出来。
这么大的一个卫所,斥候一定早就把一切不安分的势力摸清楚了。
黑暗中走出一护卫,从余令手里拿过这份地图后就呈了上去。
然后又是许久的沉默。
那种不透气的感觉又来了。
“谢添,带着茹让出去看看!”
“是!”
门外的光透了进来,然后又消失不见。
刘州从高处起身,慢慢的走了过来,余令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一个约莫五十来岁,长相平平的汉子,眼神却极其的锐利。
余令知道,剿匪这件事由四成变成了五成。
“你要怎么做?”
“回上官的话,乔装商队,由子午道入山,人数不宜过多,两百精兵,带五日粮草进山杀敌!”
“你准备什么时候入山!”
“秋日入山!”
“为何?”
“天不冷,也不燥,穿着不厚也不薄,温度适中,人就能最大限度的发挥出力量,而且心情也不急躁!”
“而且……”
“而且什么?”
余令咬着牙道:
“而且,就算不敌也不恋战,秋日天干物燥,放火烧山就是了,匪患可以来年剿,但生命只有一条!”
刘州望着余令。
他发觉这小子有点意思,这份狠辣的心思他都心惊。
不是那种张嘴闭嘴都是“子曰子曰”的迂腐文人。
刘州忽然道:“你要火器对吧!”
“对!”
“火器?哈哈哈,你小子真是什么都不懂,我告诉你三眼铳和四眼铳,火箭这些军中自有定数,少了,我掉脑袋!”
刘州揉了揉余令的脑袋继续道:
“在林中作战,火器并不好使,山匪多是军户,他们熟悉这一套,他们不会傻到站在那里让你射!”
余令抬起头,断然道:
“火药弹就行,只要火药也行!”
刘州笑了笑,独自走上高位,居高临下的望着余令。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忽然笑了,笑声越来越大。
“我为什么要帮你!”
“山中贼人积蓄颇丰,他们抢了钱,但他们不敢花钱,多是以物换物,我听说在山里,盐和布匹比钱重要。”
“继续!”
余令深吸一口气,轻声道:
“若成功,这些财货小子一分不要,全部归于军中,任由大人分配取舍!”
刘州玩味道:“那你要什么!”
余令闻言抱拳道:
“下官是大人的下官,大人给下官什么,小子就要什么,小子全听大人的,由大人做主!”
说着余令笑了,故意挠挠头,低声道:
“这是官面话,小子当然不会什么都不要,小子想要点山里的皮货,如果大人愿意分银钱,小子不会拒绝!”
刘州又笑了,他觉得这小子有趣极了。
什么都不要的人才是最可怕的,只有敢说要什么,自己才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年头,哪有什么狗屁的圣人。
不都是往自己怀里使劲塞么?
剿匪对卫所而言从来就不一件很难的事情。
只要兵部有兵文,刘州只需要五百人就能把南山的贼人全部拉到北面去修长城。
问题是兵部现在根本就不会给卫所军文。
文人握兵权,那真是好比一群大字不识的粗汉在讨论圣人文学,明明狗屁不通,却又说的头头是道。
天天拿着书,说历史谁谁用什么计谋打败了谁,所以大明现在打仗打成一锅粥。
他们一句话,就是无数人往里面填。
“你为什么要剿匪!”
余令抬起头直视刘州的眼睛。
在刘州的眼里,余令的眼睛慢慢变红,蕴藏着无数的悲愤和委屈。
“不瞒着大人,小子能顺利考学全靠艾主簿,那时我才从京城回来,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懂!”
“是他,帮我找保人,告诉我考试要怎么考,告诉我怎么押题,时日虽短,他在我心里就是恩人!”
余令断然道:“我要为他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