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道士(1 / 1)

张长弓在扬州城恶名昭着,再无人愿意教他。有谁知道那些鬼主意都出自高仙草,而他和张吉只是执行者呢?张长弓乐于背锅,他带着高仙草和张吉,整日放肆玩耍,逍遥快活似神仙。

也许是恶作剧太多,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派人来收高仙草。

那天,张府的荷花池清淤。池水排空,无数鱼儿在淤泥里跳跃挣扎。三个孩童在淤泥里奔跑,翻滚,比赛谁抓的鱼最多。他们尖叫着,互相追逐打闹,快活无比。一抬头,看见张德福领着一位相貌清俊、仙风道骨的长须道士走向池中小亭。

道士看着泥猴一样的高仙草,目瞪口呆。回过神后,捶胸顿足,痛心疾首。他对张德福说:“高山巍峨,所以稳重;水流蜿蜒,所以灵动。我要带她到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修身养性,五年后带她归家。”

张德福唯唯诺诺不敢反驳。

仙草不愿意跟陌生人走。她软硬兼施,又哭又闹。无论她威胁着要让将军哥哥杀了道士,还是涕泪交加抱着张德福的大腿祈求,或是假装上吊跳井,道士冷若冰霜,不为所动。张府无一人敢出头劝说。

深秋的早晨,一轮红日喷涌而出,扬州城笼罩在五彩霞光里,美不胜收。高仙草离开张府,踏上未知旅途。她拼命挣扎,哭喊着向朝夕相处的伙伴呼救。

张长弓迷茫中带着期盼,眼睁睁看着道士抱着高仙草骑马渐行渐远,宽大的道袍在风中招展,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天际,心里既快活又难过。他的玩伴少了一个,可是命中克星也离开了。他彻底失去束缚,如脱缰野马,无人可以钳制。

他很快把高仙草抛之脑后。除了读书,他对一切事物都兴趣盎然。

张德福贩马起家,常年往来于西域各地进行贸易。大唐境内歌舞升平,西域各羁糜州幅员辽阔,大唐兵力有限力有不逮,时常有盗贼浑水摸鱼,趁火打劫马队,所以张家的仆人以土生土长于西域的突厥人,色目人,党项人为主。他们个个武艺高超,精通骑马弓射,拳脚棍棒。张长弓喜欢跟他们厮混,习得一身好武艺。他衣食无忧,精力旺盛无处发泄,看见路过的大花狗,都恨不得跟它掰掰手腕。

他带着张吉在扬州城里四处闲逛,效仿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羸弱少年哪里是泼皮无赖的对手?他和张吉常被打得鼻青脸肿,鲜血直流,狼狈地抱头鼠窜。他从不气馁,也绝不认输,更不会找人帮忙出头。他只是更耐心向布尔罕讨教,缠着乌尔特摔跤,跟张吉对练更勤奋……他博采众长,为己所用,然后,再去挑战。一次打不过,二次打不过就三次……终于有一天,当他抡起拳头时,轮到那帮泼皮哭爹喊娘,跪地求饶。张长弓昂首大笑,成了扬州街头霸王。他勇而有谋,仗义疏财,人多归附。

为了讨好这位金主,泼皮们请来金陵名妓勾引他。美酒佳肴,吴娃越艳,十五岁的少年第一次品尝到极乐的滋味,从此流连于烟花场所,常常不回家。

为榨取更多钱财,众人又引诱他赌博。他爱美色,也嗜赌如命,沉迷其中,不可自拔。赌坊的老板们知道他的底细,像闻见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至,都想在张德福的万贯家产上狠狠咬上一口。

赌局往往设在妓院青楼。一开始,张长弓总赢,赢得他信心满满,以为自己是天命所归。再后来,他总输。越输越不服气,总想再赢回来。越这样想,越输,他的驴脾气上来了。刚开始输了,他还能扔出成贯的开元通宝。再后来,他没钱了,就去偷姐姐和外甥们的金银首饰,偷家里的古董字画等一切值钱的东西。到最后,干脆赊账。债主们求之不得。因为赊账后,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输了多少,债主们也不提醒他。而他除了自己的名字外,识字也不多。

管账的张长英终于发现他赌博的事,流着泪跪在地上求他。他一番花言巧语,反把姐姐脖子上的金项圈也骗走。等张德福从边地贩马归来,才发现所有的家产都抵不了张长弓欠下的赌债--张家破产了。

张德福勃然大怒,派人把他五花大绑从赌桌上拖回家,吊在马圈的屋梁下,扬起马鞭狠狠抽打。不同于小时候挨打时大呼小叫,任凭张德福如何用力抽打,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用细长的眼睛倔强地瞪着自己的父亲。父子俩僵持着,马圈里只有皮鞭抽打在肉体上发出的沉闷声。

张府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求情。张德福打累了,让人放下张长弓。

张长弓身长手长腿长,比他老子高出一头不止。他满身血迹,摇摇晃晃站在父亲面前,高傲地俯视着父亲花白的头发,流血的嘴角吐出世间最残忍的话:“死老头,你这就累了?你够狠就打死老子,不然老子死也要死在牌桌上。记住,你今天做的所有一切,老子以后加倍奉还。”

张德福眼前一黑,气晕过去。张长弓伤痕累累,无法动弹。他拒绝回房,宁肯躺在马圈的草料堆上养伤。债主们带着账本纷纷找上门,张家大门紧闭,一概不认。债主们在张府外的大街上搭起凉棚,摆开宴席,敲锣打鼓,大肆宣扬,搞得张家声名狼藉。那段日子,张家的厨子出门买菜,都得把菜篮子扣在头上,如老鼠般偷偷摸摸。其他人也个个胆颤心惊,惶惶不可终日。

纷纷扰扰中,一位气度不凡的道士骑着马,押着一顶轿子来到张府门前。他冷眼默看着眼前的热闹,已大致明白原由。张府下人从门缝里看见他们,激动大叫:“高小姐回来了!”

高仙草到马圈看望张长弓。精壮少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面容憔悴,眼袋下垂,薄嘴唇毫无血色。他带着手铐脚镣躺在厚厚的草料堆里,牛虻在他的伤口处嗡嗡地飞,牲口的屎尿在地上流淌,空气里都是令人作呕的气味。

高仙草淌泪说:“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我让布尔罕大叔送你回房吧。”

“不,张德福不让我回赌馆,我就让他断子绝孙。”张长弓回答得斩钉截铁。

看着儿时的玩伴,高仙草难掩失望之情。

五年的光阴改变了高仙草。

豆蔻年华的少女身材苗条,即使身着宽大道袍,也难掩窈窕身姿。她举止优雅,气质出尘,言谈举止大方得体,婉言相劝,更是不经意透露出深厚内涵和良好教养。

张长弓眼神不屑,神情倔强。他冷冷地听着高仙草讲述别后情形,一声不吭。

一个是空谷幽兰,一个是粪土之墙,怎会交心?

月华光洁,道士盘腿坐在床上吐纳结束,准备到院子里活动筋骨。他拉门,发现门已上锁;想从窗户跳出去,窗户被人从外面封住。道士微微一笑,知道定是高仙草的主意。晚宴时,张德福请他帮忙管教逆子,被他一口回绝,不愿趟这浑水。

“先生,先生,求求您了,救救犬子吧!您如果不答应,我就不放您离开。”张德福跪在房外,咚咚磕头,以致头破血流。他下定决心,如果道士不答应,他就当着道士的面,一头撞死。不然,自己早晚死在张长弓手里。